陈忠实不必后悔

　　尽管我们时常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可人一生值得后悔的事也还是不少。但我们也要看到，有些即使在自己和某些外人看来似乎也应该后悔的事，其实未必需要去后悔。

　　■闵良臣

　　尽管我们时常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可人一生值得后悔的事也还是不少。但我们也要看到，有些即使在自己和某些外人看来似乎也应该后悔的事，其实未必需要去后悔。眼前就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妨拿来说一说。

　　不久前，南方一家媒体刊出一则相当于“名人轶事”的短文，题目叫《陈忠实后悔留情面》，说的是陕西知名小说家陈忠实似乎不该鼓励一位爱好文学青年的小故事：十多年前，西安户县有个农村小伙子，带着自己的一些习作到西安拜访陈忠实。陈忠实不仅接待了他，并认真地看了他的习作。看完之后，虽感觉很一般，但为了不打击小伙子对文学的热爱和写作热情，陈忠实还是客气地说了几句表扬和鼓励他的话。没想到，小伙子回家后，一心扑在写作上。尤其是在地方小报上发表过几个“豆腐块”后，写作劲头更大了。十多年来，别人给他介绍工作，他不做，家里的农活也不干，生活穷困潦倒。亲戚朋友都劝他放弃写作，他却说：“陈忠实曾经表扬过我，说我写得不错。我想，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能成为名作家。当年的陈忠实，不也是在农村苦苦写了好多年才写出名的吗？”就这样，十多年后，陈忠实在一次去户县参加活动期间，听到了这个小伙子的事情后，自责地说：“如果当初我不留情面，直截了当地说他的文章写得很一般，不说一句鼓励他的话，也许他就不会如此沉迷于写作，固执地想要当个作家。”

　　因为是这样一个“结果”，陈忠实听了当然很痛心，甚至大约还觉得对不起那个小伙子，于是才有了自责有了后悔。若是从人之常情来讲，陈忠实的后悔，无可厚非。可如果换了一种结果，即那个小伙子因受了这位名作家的几句表扬和鼓励，激发了创作热情，再经过自己的努力，不仅写出了十分优秀的作品，且如今已名满全国了呢？陈忠实还会如此自责，还要后悔吗？我想不会。没听说哪个伯乐在那儿后悔自己不该发现了

　　这样一来，似乎也就有个陈忠实该不该后悔的问题。

　　先从那位爱好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青年自身找原因吧。现在对这位小伙子诟病的是，“没想到，小伙子回家后，一心扑在写作上。尤其是在地方小报上发表过几个‘豆腐块’后，写作劲头更大了”。我很奇怪，小伙子的这种行为不正常吗？正因为他对文学的热爱和写作的热情，才说明他会这样。有谁能说小伙子回去后应该如何做才算对呢？他没创作出优秀作品是事实，可你怎么能要求一个爱好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青年只要一心扑在写作上，就一定要出大成果呢？而况他不是在地方小报上也发表过几个“豆腐块”吗？什么叫“成果”？如果把那位爱好文学和有写作热情而迄今却没能出大成果的小伙子叫来，他会不会说，中国这么多大作家，哪怕是从我们搞改革开放时算起，也又写了近三十年了，为何没有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且不说，他还会不会说，有那么多衣食无忧，出门还会被无数爱好文学和热爱写作的青年尊称为作家甚至大作家的专业作家又出了什么成果呢？好，这些都不说。只说这个世界上，虽热爱自己的专业，到头来仍然没有获得大成果的人多的是，我们难道不仅都让他们去后悔，也还要让支持和鼓励他们的人也都去后悔吗？显然，这不仅没有道理，也不合乎逻辑。即使说由于这个青年一心扑在写作上，不懂生活，没有去挣钱，甚至弄得穷困潦倒，也仍然不能得出他不该“一心扑在写作上”的结论，更不应该还有陈忠实的自责和后悔。在这个世界上，因一心扑在什么上面弄得穷困潦倒的人多了去啦，你去问问这些人以及支持他们的人是不是都要后悔？我想不会。

　　不过，若是只说这些，好像还是没有触到问题的“根子”上，也就是说，上面这几句还不能足以证明陈忠实不该自责不该后悔。那咱就往“根子”上说吧。

　　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能与像陈忠实这样的大作家零距离接触，这是多么地不容易不说，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大作家，面对一个文学青年企盼的眼神，即使真地看出来拜访者的那些作品一般般，说几句鼓励的话，仍然是应该的，更无需若干年后还要自责还要后悔。有谁能说开始写得一般般的爱好文学创作的青年将来就一定或永远是一般般呢？我想，就是他陈忠实当时也绝不会就认定这个好不容易才拜访到他的文学青年虽然眼前的作品一般般，将来就也一定写不出好作品。如果陈忠实真有那样的“火眼金睛”或叫“神奇预见”，看他现在的后悔劲，也就不可能还去说那几句表扬和鼓励那个文学青年的话了。不过我想，即使在未知——甚至明知将来不可能有好结果的情形下，难道就不该鼓励吗？就我大半生所读到的文字，恰恰相反的是，有时正是因为一句（或一次）哪怕是不经意的鼓励，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甚至成就了一个人的事业——更不说在今天，鼓励孩子鼓励下属鼓励别人简直就成了一门学问哩。没有人不需要鼓励不说，鼓励，就只是鼓励，不能奢望鼓励后就一定要得到人们所想要的结果。否则，“鼓励”岂不成“神”了？当然，我知道，之所以有陈忠实的自责和后悔，主要还是怪那位爱好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小伙子不该把他的话太当真了，否则，也许不会是这样一个“后果”。事后来看，确实如此。可是又有多少人能预知这样的“事后”呢？我猜想，即使到今天，那位爱好文学的小伙子如果仍然“执迷不悟”，也还是会记着陈忠实表扬和鼓励他的话的，甚至大作家的话已经成了这小伙子的“人生支柱”也说不定。难道就因为这个青年没有成功，我们也就可以让今后所有爱好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青年再不要去听名作家对自己的表扬和鼓励了吗？这恐怕说不通吧。

　　“陈忠实曾经表扬过我，说我写得不错。我想，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能成为名作家。当年的陈忠实，不也是在农村苦苦写了好多年才写出名的吗？”这段话，即使用逻辑学中著名的“三段论”，也看不出那位爱好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青年错在哪里——如果说错，也只是错在不该想“能成为名作家”。尤其是如果那位青年成功了，我们还有谁能“看出”这几句话哪儿不合适吗？再说，就是作家陈忠实，我敢说，哪一天如果真的又有一位热爱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青年拜访了他，我想，即使这又一个青年的作品也不是那么优秀，很有可能他还是要说几句表扬和鼓励的话。我不相信，当再有一位热爱文学和有写作热情的青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拜访到这位大作家后，他看了这位青年的作品，觉得一般，于是就“不留情面”地说：你不要再痴迷写作了，你不是块写作的料……

　　你说大作家会这样说吗？或说难道这样说才不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