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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海建
直到现在，我似乎对电影还是有些隐隐的恨意。因着银幕的光怪陆离，小时候的家乡就渐渐盼不到我抵死热爱的折子戏了——那些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惊艳，那些如怨如慕婉转悠扬的唱腔！大红的帷幕拉开的，是一幕幕生离死别的神奇：《扈家庄》、《西厢记》、《窦娥冤》、《红梨记》……每每那些草台班子展转在我们邻近的几个村子，我都会不吃不
睡地在他们冗长的本戏开演前听足了那些或惊心动魄或哀怨缠绵的折子戏。
折子戏好看大抵只因为它没有繁复纠结的起承转合，没有一清二白因缘结果，只有华丽转身、此刻真情。演戏的都是戏痴，凤冠霞帔里燃尽烟花一样的热烈；看戏的都是戏精，熟悉套路深谙结果，看就看台上的人儿如何掩去眉目悲喜投入：只这一刻的别离最伤怀，只这一刻的动心最激越，只这一刻的决绝最无情。据说早先的昆曲和高腔是只属于厅堂氍毹的，一本一本唱下来繁复而奢侈，后来的戏曲下凡到茶肆歌台就比较像ＫＴＶ里的流行歌曲，什么好听就因袭什么曲牌。一折一折只拣最绚丽的开，重垒的油彩、氤氲的胭脂，像删繁就简后又浓妆艳抹的西方独幕剧。
彼时有一个叫“紫凤苑”的戏班子，入冬时节来到村上的小学操场开演，最棒的是学校内务仓库住不下的几个戏子住在了我家。那一箱一箱的华衣锦服尽管脏旧不堪，裙裾边缘还有老鼠的齿痕，但一上台一亮相，还是让人两眼放光。我甚至夜里起来偷偷一件件摸过，当时被一个让我管她叫雯姐姐的发现了，我窘得要死——这个从不唱本戏、只演折子戏的姐姐笑笑，没骂我，说她当年就是这么溜出来的，我以为是她哄我——大人怎么还溜呢。她还教头都抬不起来的我唱《楼台会》里的唱段：贤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无心理；梁哥哥，我想你，懒对菱花不梳洗……我用眼角瞥见那一颦一笑，更觉那舞台就是因她而生的，觉得这是做梦一般的神仙光景。每日每夜，每每她一开嗓，底下总是叫好声不断。那时，一出“楼台会”下来，她宁可一个人去发呆也是不吃饭的，乡下人的说法“仿佛家里死了人一般”，弄得我也很难过。班子里的人都说她疯疯傻傻的。后来，这个班子每年来一次，直到我读六年级的时候，“紫凤苑”尽管物是人非，她还在。但唱完第一场，掌声寥寥。毕竟，班子里又有更年轻更明亮的。后来她就不见了。班子里四处找，找到最后大家都说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一个小戏子，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由着心里的艳丽，便要永生永世的满堂彩，不疯魔不成活呵。我当时总以为是那晚的观众预谋害了她，唱得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的巴掌都拍红了，红到现在还有隐约的疼，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托马斯·哈代的《还乡》里有一句淡淡的对白——他问：是什么令你如此郁闷？她答：人生。只是，再精彩的人生也不可能是一场赶一场的折子戏啊，那些沉郁的、慌乱的、落寞的、苦难的开始或者结局，也是我们最最真实的生命。当下，即便没人喝彩，也请亲爱的你要唱得一样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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