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辩护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1月13日 09:00 中国经济时报

  大汉奸则因种种关系逸脱,或经验、关系得法、或手握部队,于是摇身一变,人五人六,风光八面。这种情况之下,生产汉奸的土壤依旧存在,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应运而生。周作人这样的老书生,就成了他们的“化外之民”,声援受阻。

  ■伍立杨

  王龙为周作人辩护,见于《审讯汪伪汉奸笔录》下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0页《王龙为周作人补充辩护书》,乃首次公布的详尽材料。

  1946年夏天,南京高等法院检察署以汉奸罪起诉周作人,律师王龙对周作人颇具同情,且念同学之谊,出为义务辩护,而对嫌怨有所不辞。

  辩护书首先说他“沦陷期中,受命留平,保持校产,虚与委蛇,抵抗奴化”,是为定性。又道其尴尬处境:“丧乱中得知堂之援,而苟活以有今日之显达者,亦多不敢复援知堂”。这就是王龙出场的背景。

  他的辩词关键之处要从一个故事说起。园丁老周,是五世同堂、荒园老屋的故仆。他尽了半生的力气,流了不知几许的汗,在主人的荒芜园地里种了很多花木,收了很多果实,还牧着一群可爱的羔羊。某一年大盗来了,守门的退了,主人临走时匆匆托付手无寸铁、囊无分文的老周说:“你要看在往日的情分,替我保守这前人遗泽的产业。”老周忍泪送别说:“只要老命活着,主人一切放心。”在这大盗盘踞的悠久岁月中,老周心中牢记着主人重托之言,忍辱负重,听他呼牛呼马,为奴为仆,贵之贱之,受骂受打,总是鞠躬尽瘁,降志辱身,万死不辞。有几个同事的忠仆被盗捕获将欲加害,老周皆一一设法为之缓颊得全性命。好容易眼巴巴地守候了将近十年,寇退主人返,看看全部家产、账册、宗谱一点没有损失,看看一群迷途的羔羊仍能回到母羊的怀抱,而不曾认贼作父,主人点头微笑,老周顿忘了十年苦楚。老周除吃一碗苦茶外,还是家徒四壁。这时左右一般太平归来、三头六臂、聪明伶俐、趋吉避凶、打落水狗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老周不是好人,赶快送进衙门,他既未打退强盗,又未远走天涯。强盗喊他周老大,他岂不是尊大了?喊他周老官,他岂不成了官吗?他是通敌,他是奸细,他是应当吃官司。”大家听了,谁也不敢多嘴说不是,恐怕血口喷人,惹祸上身。老周放下了手中一杯苦茶,抬起头来看了看青天白日,向主人黯然道别,就捕下狱。于是众口同词,老周的姓名上增添了“巨奸”、“大逆”许多头衔,只有他的妻儿,狂呼着冤枉,还有他的知友,深切的怀疑。

  王龙接下来的辩护举林肯、颜之推、太戈尔(泰戈尔)、爱思坦(爱因斯坦)等人言论行止来反证当时教育并未奴化。再引教育部长朱家骅的报章公开言论为证,“朱教长勖勉各教职员说,今日证明华北奴化教育整个失败,其功当归诸于各位教职员先生的身上”。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复首都高院函,以证保存北大校产的现实状况。“复员后点查本校校产及书籍,并无损失,且稍有增加,附校产及书籍增加清单。”

  北大校长胡适、教授俞平伯等14位人士为周作证:“曾有维护文教、消极抵抗之实绩。周作人系从事新文化运动有功之人,其参加伪组织并非其真实心愿。”周作人曾极力营救的文教及地下工作人员,也出场为其作证。

  结论,“周作人为保全北大校产受命于危难之际,临难不敢苟免,既无寸铁,又无三军,虚与委蛇,降志辱身。……综其生平,恬淡无竞,开文艺之先河,明儒者之正统,至于希腊文学,更如广陵散矣,所愿为国惜才,放归山阴故里,俾得从容著作,恭颂天下太平。”

  辩护词写到如此程度,端的是叹为观止了,一者文学性强,入了正题,有好作品的感染力;二者和事实紧密依托,说理透彻。辩护词的前半,老屋故仆的譬喻是关键。经典、形象、生动有趣中大有苦涩的意味。其说服力是靠调动读者感性来起作用的说理方式,使听者获得自行发挥的空间,层层铺展;但也有类比推理的意味。

  史上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惹来大祸临头。别将李陵远征袭击匈奴被俘。当时朝中官员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先前称赞李陵英勇者,风向一转,附和汉武帝,司马迁则就事实为李陵辩护。先从李陵的为人、孝顺、信义,视部队如己出,乃真国士。说他孤军深入,也算尽责。其所不死,想来必有所将报答于汉室。

  司马迁所辩,有些是常识问题,常识的重要就是无需为其辩护,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由常识推导出深刻的道理。但也因此触怒当道而引火烧身。

  在这精妙的辩护词中,王先生已将道理说得淋漓尽致,甚至说到极限。虽无大助,却也略有小补。周氏处徒刑终由十四年改为十年。周作人依然对判决不服,但也无济于事,被押往老虎桥监狱服刑。

  周的悲剧,一是强权之下,那稀泥般的强权,对社会的个体,松紧度大不一样,处处漏洞,了无头绪;二是关系裙带社会,对人对事,充满双重标准多重标准,或竟无任何标准,只是随心所欲,如此惩治汉奸,方方面面,都不能服人。大汉奸则因种种关系逸脱,或经验、关系得法、或手握部队,于是摇身一变,人五人六,风光八面。这种情况之下,生产汉奸的土壤依旧存在,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应运而生。周作人这样的老书生,就成了他们的“化外之民”,声援受阻。所以为他的辩护,自然就很重要了。

  当时对汉奸的惩罚,处于一种“设计对白”中,引发各方怨怼,遂在情理之中。汉奸中人,一种是因胆怯贪婪而率先软化,一种是双重标准的受害者。那些早就预备琵琶别抱的登徒子,政治骚胸全裸的混球,反而如鱼得水。

  乱世政治不上轨道,民生孔急憔悴,还是一言难尽。所以就算是支配社会的天经地义的道理,都会被弃置不顾。此际,深明大义者,直可称之为圣徒,息心忘机者,也算大贤。

  专制社会,总是摧残士类,无所不用其极;侵略者的心术,为着控制人民思想,也向知识阶层发动毁伤之战。在乱世中,随波逐流的知识分子,为求出路而附敌,除极端丧心病狂者外,大多在人格上就矮下半截。就算他们本心不干坏事事实上也无劣迹,但在道德上却无法占稳脚跟,这是在审讯的详细问答之间不难窥测出来的。而王龙的辩护,只想辩冤,决不像某些依附者竟有转欲邀功的念头,所以他的这篇辩词,很有水平也很可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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