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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文忠
从未离开过故乡，哪怕在异乡逗留一两天的日子也不曾有过。
几十年的光阴很快，我从工作在乡下，后来到了小县城，一直都是非常弱小的人物，安分守己，从不愿提一些自认较为过分的要求，因此没有去到远处的机会。我也实在找不
出一个自费出一趟远门的理由。待成家置房的债都还清，家境稍微宽裕一点的时候，应该可以有机会陪着妻女出门去旅行了，可已人到中年，家事公事缠身，没有什么心情出远门。
终于轮到我有出远门的机会了，虽然仅只是到北方的一个小镇，没人愿意争这次机会，但这毕竟是工作，我不擅撒谎，找托词会让我脸红。
我是夜间坐火车走的，孤身一人。
这是隔着家乡一千多里的北方小镇。到小镇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
第一次到北方的小镇，感觉没有江南小镇的古朴、婉约，见不到青山绿水，看不到蓝天白云，听不到呢哝软语。但这毕竟是我从未见识过的另一种小镇的风貌，因此，对漫天土黄色的小镇有一些新奇，便不在意其中于我的不适。
夜间的小镇也是一样，不多的几盏路灯昏暗，只在空中画出了一小团土黄色的光圈，稍远一些的地方就没有了亮光，比小时江南乡下老屋里那盏油灯好不到哪儿去，只能照亮眼前那很小的一块地方。路上行人尚有一些，来来往往的，有的可能是小情侣，手拉着手，走在并不平坦的街道上，一路行来，又一路远去。环境太过陌生，行人也太过陌生，我就如同一只飞错了路线的孤雁，带着左顾右盼的神态，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着。从行人那投过来的带着疑虑的目光中发现，我在这北方小镇上，实在如同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
转身回到了小旅馆。
这家小旅馆比较破旧，是住宅所改，住的人也极少，大约还有两位是背着旅行包满世界卖东西的人，偶尔在小镇留宿。小旅馆老板就是这家主人，北方人大大咧咧的性格，让我又有些不适。
在家的晚上，吃过晚饭后，我最喜欢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看书，一件是爬格子。我给自己沏上一杯茶，去去晚餐的油腻，拿出一本书，看一会儿，便来到桌前写些小文章，以愉悦自己，稍带着挣几个零花钱。每天也只有这个时间还可能属于我自己的。
书，我带了几本。长年形成的习惯，不到半夜睡不下，虽然旅途有些劳累，但仍是没有睡意。我打开书来看。是一本文友赠送的集子，我坐着，躺着，看了一会儿，不知文中所言。书在手上，脑子并不在书上。离开了长期形成的固有的环境，脑子不会使了。我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些，可感觉像患了痴呆症一样，脑子不转。
我把书弃于桌上，找出笔来，铺开稿纸，想写些什么。我在稿纸上写下早就设定、还没来得及下笔的一些主题，却如同看书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烦躁便由此而生。
想喝些什么，终于想起，没带茶叶。我找到了烦躁的症结，那就是少了一味——茶。不习惯夜间喝茶的人，是因为茶会让自己兴奋，致自己睡不着。可我喝过了几十年的茶，得到的最大的感受是，茶是静品，怡养身心。
从水瓶中倒了一杯水替代，咪了一小口便觉无法下咽，宁可干着、渴着，也不愿喝这水。
下楼来找到老板，想讨些茶叶，这多少会让水好喝些。老板不情愿地爬起，肩上搭着衣服，双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什么事？”听说是找茶叶，颇为不快：“我们这儿从来都只喝开水，哪有茶叶”？
回转楼上，一夜都被茶困扰，越是没有，越是想着这茶。
没有出过远门的我，从来也不会想到，就这样被茶在异乡煎熬着。
外面夜深人静，窗外看不到象江南一样如水的月光，夜显得更加地黑。我越发地难以入睡，思绪还在为出门没有带茶叶而耿耿于怀，深责自己。我早已没有了刚来时的新奇感觉，小镇因为没有茶而被我列入这是一个没有文化、没有情感的小镇，这黑漆的夜色似乎就是小镇不可饶恕的罪恶。在我眼里，这家旅馆也因为没有茶，成为世界上最没有品味的小店。
茶，就是一况生活，在苦中品味甜、在甜中回味苦的生活。
家乡在徽州，是出了名的茶乡。家里就有好几亩的茶园，那是母亲的园地，从除草、松土、施肥、修剪，到采摘，都是由母亲侍候着，制茶就是父亲的事情。小时候跟着母亲到茶园中干过活，日晒雨淋的，十分辛苦。也跟着父亲学过制茶，大都是夜间的活，整夜整夜的没有休息，特别犯困。“种菜人家吃菜皮，木匠家中凳无腿”，小时候，记得好茶都是卖给公家，留下的很少的一点也主要是为了待客用。自家喝的都是粗茶，不过家乡水冲出的粗茶，也十分地甘甜醇美，父亲说：“有了这千辛万苦，有了这起早摸黑，茶才真正有味”。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茶。
茶，于我来说，早已沁入骨髓和灵魂，浸润于生命之中。几十年了，惟有茶伴我走过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注定会伴我走过一生。
茶就是我今晚的一切，第一次在异乡夜晚最为深刻的感受。
想起茶，就会想起在家看书、在家写文章时所带来沉浸其中的美感。有时女儿会把茶端过来，轻声对我说：“爸爸，喝点茶，休息一会儿再写吧”。有时妻子把茶端到桌旁，柔情说道：“都十二点了，该早点休息”。这茶的味道该多温馨、多甜美啊！
在外的家乡人，记得最真的是家乡茶。对于长年在外的亲戚，我们要送的也是家乡茶，带着浓浓乡情的茶。茶让在异乡的亲人闻到了家乡气息，品出了家乡的亲情。对于来徽州的朋友，我们首先迎接他的也是一杯浓情的茶。茶让外乡人如同回到了家乡。
“送你一杯家乡茶”，这就是身处异乡的我，在寂寞深夜的惟一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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