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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出手掌心


http://finance.sina.com.cn 2006年06月27日 08:53 中国经济时报

  ■许锋

  北方有的城市的冬天似乎不太冷了。西部,兰州,或者其他一些城市,都尽可能地暖着。一季无雪,有也是轻描淡写。于是,就难见到真正的雪。天上好像有,那不算。偶尔能落到地上,却是稀薄的,如纱。那点点的矜持被城市快速地瓦解。然后就全无尊严,和城市的土混杂在一起,同流合污,轻佻地沾染城里人的裤腿、皮鞋。那些顽皮的麻雀,就无追
逐的喜悦。它们是弱者,渺小的,所以需要借助飞舞的雪花让自己尽量张扬一些。即便一点点,就足够了。你看,它们轻轻地弹跳,让翅膀舞动起来,然后雪花顺着风脱离树干,洋洋洒洒,城里人就抬起头,孩子们惊讶地喊,麻雀。麻雀就这样吸引人们的目光,成为某一阶段的焦点。麻雀不需要被人景仰,因为那几乎不现实。但它又那么不甘寂寞。尤其到了城市,不想被埋没都难的时代,它们是那么的想出人头地,或者不可能,也一定要留下点回忆与思念。

  麻雀多么想站在地上,从树上到地上,那是质的改变。是一种从容。而地上覆盖了雪时,麻雀的站立就有了足迹,它的行走与跳跃就有了连贯的路。虽然轻浮,虽然无足挂齿,那是对于人来说,对一只麻雀,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可是地上的雪是那么的势利,它们急切地与城市融和,被城市摧残,这对于城市的麻雀来说,是那么的不公平。

  我想,它们本不该进城。它们的身份是尴尬的,得不到鹦鹉们的那种待遇,还可能在有益与有害之间引起人们的争论。受人排斥,受人冷眼。只有孩子们喜欢,但孩子们未必真的喜欢,他们只是好奇,麻雀真的被他们捏住,那或许会被拴上一根红头绳,一手牵着,然后兴奋地跺着脚。麻雀就有了大难临头的委屈与恐慌。

  如果有雪呢。那就不一样了。孩子们会抓一把小米,撒到雪里,等麻雀们来觅食。它们雀跃的样子使孩子们哈哈大笑,或许可以叫得意忘形,在这时,他们压根就想不到对麻雀们使用某种手段,制造伤害。那是一种友情。。

  所以,我希望城市有一场大雪降临。漫天飞舞,如泣如诉;然后阳光温和,不热不烈。那样,雪就会尽可能地持久。麻雀们纷纷落下,警惕地张望。然后谨慎地把嘴探入雪里,寻找精美的午餐。

  那样的情景是我童年的某一季或某一天的故事。我在深邃的草房里甩出一根绳子,绳子的那头是一个陷阱。站立的陷阱,所以弱小的麻雀们就仰望不到。它们也不会仔细猜测雪地里一根绳子的险恶。更不会留意到草房里一个孩子的阴谋。它们目光精确地看到一片稀疏的小米,那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它们左右探视,然后渐渐地靠近,渐渐,当它们的身体已经全部被罩在一片阴影里时,它们其实已经身陷囹圄了。这个时候,只要我轻轻地一拉,麻雀们头顶的天就黑了。

  可是我有时并不拉动绳子。在吉林的冬天,麻雀并不稀奇,也不珍贵。那个时候,空气是纯净的,没有雪也是纯净的。麻雀和我共同拥有一片天,一片地。它们缺的是精致的小米。大雪封山,茫茫云烟,整个肃穆的世界。这个时候,麻雀们就慌了。绝粮是多么可怕的事。它们几乎孤独无助。甚至有了哀鸣。它们寄希望于地上,粗心大意的孩子们玩弄后的米粒是它们逢生的希望。那个时候,雪是令它们讨厌的。不像进了城的麻雀,刻意期盼着大雪的来临。所以,一旦生存的环境发生变化,连麻雀们都会见风使舵,变得势利。

  留守在乡下的麻雀想的是尽快透过大雪找到小米。但大雪厚啊,十厘米,二十来厘米。甚至更厚,没膝。在如此深厚的、具有城府的雪里找到小米,那是一件苦差事。但麻雀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只是把小米撒在雪上。我的心是善良的,尽管这是一场阴谋。但大雪纷飞,顷刻间小米就被埋没了。麻雀们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所以它们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我不能帮助它们。我的出现将会使它们大惊失色。那样,它们不但找不到小米,还会丧失再次降临的勇气。

  我只是看着。善意地注视。我想,这是些可爱的家伙。

  它们终于找到了。有的得意地炫耀,它们的炫耀是通过鸣叫和转动的小脑袋以及身体的姿势。那时,它们全无警惕。我只要轻轻地拽动绳子,它们几乎一个不落地要成为囚徒。我的目的也是让它们成为囚徒,之后被我摆弄,再之后成为我的一顿美餐。那是残酷的。很小的我,就那么残酷。而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残酷。觉得不过是一场游戏。丰富我童年的记忆。

  庆幸的是,我有时松开了绳子。我学会了欣赏。我甚至轻轻地走出草房,渐渐地靠近它们。它们很快就发现了我。它们警惕地抬起头,摆出随时逃离的姿势。我不怕。我有小米。我轻轻地扬起一把小米,让纷飞的金黄的小米打消它们对我的敌意。那不是诱饵,是一种沟通。是我走向它们的虔诚的方式。

  麻雀不傻。即便真的是诱饵,它们也不再刻意辨别了。因为踟躇有时就意味着机会的丧失。它们靠近我,进一步靠近我。我呢,就蹲在地上,或者已经坐在雪上了。飘舞的大雪落到我的脸上、身上,我的目光穿过雪的空子看着那些可爱的精灵。它们那么兴奋,那么毫无顾忌。它们甚至就在我的身边,我只要轻轻地伸出手,就能将它们抓住。我的手,决定了或者只是一只麻雀的命运。但我没有。那个时候,我是那么的爱它们。虽然它们未必会爱我。

  我想,如果它们爱我,它们就会飞到我的身上和头上,与我同行。它们不再惧怕我,不再提防我,当然,它们也不会伤害我,其实,我知道,它们的嘴是尖刻的,它们惟一的武器是那张有弧度的嘴。

  大雪纷飞时,我无事可做。我不需要劳作,没有那么多功课,也不需要上那么多课余班。我需要读的书就是大地与天空,我的朋友就是这些麻雀。而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也正在某一个村落和我玩同样的游戏。大雪淹没了路,隔绝了世界。那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更没有短途的特快专递。我们都不被获许出门。但门里,我基本是绝对自由的,只要我不点火烧房子,不玩弄母亲的菜刀,不碰父亲的手枪。这是命令,一旦有思想的苗头,我的屁股就会开花。哪里像如今的孩子,父亲把木条狠狠地甩下来,又轻轻地摁到孩子的手上,孩子就笑了,说,真舒服。父亲也笑了,摇摇头,满眼的慈爱。

  那个小院是属于我的。那厚厚的雪是属于我的。那草房也是属于我的。我还需要一把小米,这个是非常重要的。这时,我就可以迎接麻雀们的光临。我有诚意。招待朋友需要诚意。朋友饿时,我有粮食;朋友冷时,我有棉衣;朋友笑时,我有美酒。麻雀们只需要粮食,而我也只有粮食。当几十年后,我有棉衣与美酒时,我却未必会有朋友。麻雀们在冬天的城里没有立足之地,我几乎见不到它们。我所见到的,多是对类似麻雀那样的弱者十分贪婪的人,他们的欲望无休无止,是个无底洞。他们不像麻雀那么单纯,只是想念一顿晚餐。

  这些人想的是,你反正飞不出我的手掌心。所以,就算是我把棉衣和美酒拿给他们,他们心里想的却是那棉衣的质地与美酒的年份。他们有时会这样说,翅膀硬了,想飞了,可飞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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