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板

　　■彭晓东

　　母亲最擅长的是种菜，最自得的是炒菜，练就的绝活，是切菜。

　　母亲文化不高，初小读过三年，后来跟当民办教师的父亲继续学习，能识文断字。母亲做出的许多菜品看似随意，却有极多的讲究。单是一斤白薯，与青菜、蛋黄、红枣相配 ，蒸、炸、炒、焖各法使过，鲜丽夺目，淡甜清香，妙不可言。母亲还做得一品叫“天狗”的菜，那是为庆贺大哥考上大学时，家中别无荤菜，便用了整只狗去皮，除内脏，净后灌上七星辣椒、姜、蒜、花椒之类，用白线缝好，清蒸后起锅去辣椒，再用狗油烧沸浇皮，其味真是美仑美奂。母亲不常做这样的大菜，她爱用的那块菜板不大，不易操作，所以以小品为主。让我们享尽了山野间自然之精华。

　　母亲是传统的。母亲没有使用过诸如电饭煲、电炒锅、

微波炉之类的用具，到现在也只有大、中、小三号铁锅。由于母亲年老力乏，大铁锅基本上下岗了，临得生辰过节，虽用也是我们用。母亲也不用现在各式精品刀具，是一把薄铁刀，轻巧好使。这样的刀从母亲嫁给父亲后，共用坏了九把，现在一一挂在老屋的厨房里，母亲用油纸包好，以免生锈。家中的菜板据说用了近三十年，菜板面积不大，但木质细腻，切菜从不起木屑，这菜板原有两尺多高，现在只有一本《辞海》那么厚了。

　　这菜板是有来历的。

　　父亲有一次在朝阳中看到一个美丽的侧影，无法忘怀便四处托媒游说，母亲便嫁给了一贫如洗的父亲。当时，一间土墙茅草房，还是众亲友帮忙修成的，我爷爷分给父母的安家立命之器便是三条凳子，几块木板。两条凳子用来搁木板做了床。还有两个碗，两双筷子，一只缺了一个锅耳朵的小铁锅，和一口用来煮饭的鼎罐（一种铁制尖底桶身的锅），加上母亲的两床作为嫁妆的被子，就是当时我们家的全部家当。等到母亲做新家的第一顿饭时，才发现没有菜板，因为爷爷家仅有一块。母亲无法，便把一条凳子的一头用清水细细洗净，再切菜，那顿饭才算吃成。

　　父亲便在村子里四处去找可以做菜板的木材。可是由于大炼钢铁，村里的木材被砍尽伐绝，剩下的都小得可怜，无法做菜板。这样过了半年，父亲被村上叫去当了民办教师，一个学生知道后，送了父亲一块菜板。

　　可这个菜板质地太差，加之无多少生活经验，比如初时木材必通过盐水蒸煮，方可做菜板。这方菜板一切菜便起木屑，只好弃之，后来改做了猪草凳。

　　母亲暗下决心，决定用自己的手掌做菜板。为了练就这个绝招，母亲没少划破手掌。从切块开始，也慢慢适应了。后来家中渐添了人口，那时以工分吃饭，老家是穷地方，每年母亲虽养了一头猪，年终必须卖掉一半猪肉或全部好缴口粮款，生活水平可想而知。母亲为了让我们吃得有滋有味，开始在手掌上练切片、切丝，居然也练熟了。父亲虽是民办教师，除了村上补助一点工分，每月只有三元人民币津贴，想到集市买一块菜板是舍不得的。

　　母亲的绝活和烹饪技术便是这样练起来的。

　　父亲再也看不过意，便在一个假期，到一个老林区去寻找菜板。在林区他结识了一个老猎人，正好老猎人要给远方当兵的儿子写信，父亲欣然代劳。当得知父亲的来意后，猎人送给父亲一段木头，说用它做菜板，是可以管一辈子的。一段两尺多高的木头至少有七八十斤，父亲扛着它，如获至宝，一路小跑回家，途中一不小心，木头滑落，砸坏了父亲的脚趾头，父亲全然不顾，回家才发现脚趾头只有一筋皮与脚相连了。十指连心，在村医的治疗下，父亲痛叫了两天才歇住。从此家中有了真正的菜板。但父亲，到现在也缺了一个脚趾头。

　　我常想社会的变革和人生的变迁总是朝着好的一面发展。生活慢慢地好起来，对于普通的老百姓，丰衣足食便够了。街上慢慢吹起了流行风，包括菜板，先是各地优质木料做成的，粗糙、细密的都有，后有进口木材做成的，沾一点洋气，众家趋之。没过几年，所谓无毒无害的塑料高科技菜板也出来。再后来，出于环保和怀旧的思想，各种木料的、高温高压中诞生的竹制菜板等也面了世。我们兄弟姐妹在每一次菜板流行风中都会给母亲买一块回去。母亲总没用，她依旧使用父亲给她寻回来的那块菜板。从贫穷中走过的人，一种是抱怨生活，向生活发泄，索取生活，易过腐化生活；一种是更加热爱生活，虽简朴，但从容，母亲懂得珍惜今天的生活，懂得如何从怀旧的情绪中获得幸福。她说，我用那块菜板，就看到你们是如何一天天长大呀，你们是我一生的财富，我用那块菜板，就看到当年你们父亲为了我不用再在手掌上切菜，为之付出了一个脚趾头，那是我一生的痛，也是我一生的骄傲啊！

　　母亲六十大寿时，她把我们送给她的几十款菜板，均分了我们，但那块用了近三十年的菜板，母亲从没言及要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