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前半生，是个不会笑的人。小时候我随爷爷奶奶在乡下住过一些年。少了父母的呵护，加上极度的贫困，我小小年纪便成了一个整日皱着眉头的小老头。记得我回到城里的时候，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这孩子多么古怪呀，他不会笑！”城里人望着我的愁苦的脸，这样说我。
后来我刚刚成人，便去当兵，我当兵的地方在新疆大戈壁滩上。我们边防站距离中
苏边界仅仅几百米距离。那时两国不睦，边界一线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我曾经在一篇小说里，形容当时我们的头顶高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五年的军旅生活令我变成了愁容骑士。我在这五年中大约没有笑过，即使笑过那么几回，那笑容里更多的是凄楚的内容。
那么，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扫满脸阴霾，露出笑容，并且这笑容成为我脸上最基本的表情呢？那是在几年前。
我这几年经历过不少的事情。我受到过一次又一次来自四面八方的伤害。正如诗人殷夫所说：我在无数人的心灵中摸索，摸索到的是一颗颗冰冷的心。猝然而至的打击曾经令我茫然无措，人心的险恶曾经令我对世界深深地失望。在经历了几次大的打击之后，我悟出了一条重要的人生道理。这道理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它的发生就是它的道理。
我从明白的那一天心情豁然开朗。我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所有问题都因此而得到解释，我满腔的悲愤和委屈都因此而冰释殆尽。我开怀大笑起来。我宽容地面对这个世界。我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世界所给予我的一切，并把它看作上苍所给予我的慷慨恩赐。饱经坎坷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那句话说得多么好呀：感谢生活，它竟慷慨地给了我这么多！
如今微笑长年累月地悬挂在我的脸上，成为我的注册商标。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高兴的事，苦恼的事，生气的事，我都无一例外地还它一个微笑。我顶着我的微笑，出没在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里，那微笑仿佛一面招展的旗帜。
真的，在人类诸多面部表情里，我现在只会一种表情，那就是笑了。我笑容满面地走在大街上，一脸阳光。我笑容满面地向每一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微笑，从早晨刷牙开始，到晚上钻进被窝里为止。我开会时在笑，我打麻将时在笑，我伏案写作时在笑。我写这篇小文时，就嘴上叼着烟，脸上挂着会心的微笑。
我爱生活。我爱人间。我爱我所有的朋友们。我常常因为无力回报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朋友们而内心惴惴不安。我惟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向他们微笑以礼。
对敌人我也是微笑。不过我已经没有任何敌人了。我已经进入一种无爱无恨、无善无恶、无美无丑、无对无错的境界。我像一个面人一样，生活将我捏成什么形状，我便是什么形状，而且心安理得于这种形状。或者说像一滩水，放进方的器皿里便是方的，放进圆的器
皿里便是圆的。
哦，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便反过来对你笑；你对它哭，它便反过来对你哭。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我选择了笑。不过，我的笑不能说是“选择”，它是发自内心的，我只是一任天性自然流露而已。随着老境渐来，一种慈悲为怀的心绪牢牢地攫住了我。
笑令我心宽体胖。笑令我百病不侵。笑令我在单位上和社会上赢得一个好人缘。加上我有一张面团团的脸，我有两只招风大耳，一副腆起的肚子，人们说我有佛相，我是个可度之人。假如我真的是佛，我想我该是那个大肚能容、开口便笑的弥勒佛了。
《金花》（12H2）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