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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斌:独自成俑


http://finance.sina.com.cn 2006年01月22日 13:22 经济观察报

  张清华/文

  一本他寄赠与我的《独自成俑:梁小斌笔记1986—1990》(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支持我写下了这个题目。这个隐身和行走在民间黑夜里的人,这个没有自己的“单位”和固定职业的人,这个当代中国文学中奇特的个案,他的思想和生活令我产生着奇怪的联想和冲动。

  一个人是如何一夜成名,又是如何销声匿迹、被主流社会迅速地“边缘化”的?梁小斌是一个例子。在1980年代之初,他的一首《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几乎成了这一年代的精神标签和代名词。它不但含义丰富地隐喻出文革给一代人留下的“精神创伤”,也暧昧地影射了这已然“胜利”了的年代里一代人的“精神现实”。这是有独立思考和清醒头脑的一群,是不愿意轻易忘却历史和抹去记忆的一代人的精神现实。虽然,在主流化的解释中,人们似乎只是理解了它的“历史”含义,但在这年代微妙而不断变化的语境中,其现实的含义,也在不断地浮现和生长着。在很多人看来,“中国,我的……丢了”最初也许只是一个很奇特新鲜的、可以模仿的句式,但相对于那些昂扬而肤浅的“时代精神”的传声筒式的写作而言,它所暗含着的一个“废墟”的主题、一个“迷惘的一代”式的主题,却在更深层次上解释着这个时代真实的精神状况。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梁小斌的诗引起了普遍重视的原因。当人们谈论他,并将他的名字与北岛、舒婷、顾城等这些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在写作方式上对他的诗给予太多考虑,“雪白的墙”也并不是像前者那样特别复杂的修辞或表达方式,相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式的句子,它也谈不上有特别的精警和深奥。就文本的意义而言,梁小斌不过是“后来者”中的一个罢了,但在“今天派”无数的追随者中,梁小斌却是最好的一个。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的命运和几乎所有的朦胧诗人一样,他没有走向一个“体制内诗人”的辉煌,甚至也不曾拥有那种“去国”的荣耀和悲壮,他是彻底地选择了民间,走向了体制外的生存。这一点在最初或许有被迫的因素,但如今在他,则是清楚而坚定的选择。这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诚实和勇敢地面对现实的人,一个遵循了最初的思想逻辑的人,因而也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这本《独自成俑》,可以说是记录了一个作茧自缚的人、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始作俑者”的真实的心路历程。因为他选择了“思想”,所以必然产生类似于“黑夜”的情境。宛如“狂人”和“零余者”的遭际。一旦试图思想,必定要受到世俗的误解与庸众的拒绝。如果把它和梁小斌后来的生活联系起来考虑,就会产生一个互为印证的关系,一切就变得很容易理解。1984年的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合肥制药厂的厂务人员把一份将他“除名”的正式文件送达到不知所措的他的手中,他竟然在寒风中满怀歉疚地将劳工科长送出很远,他为他们冒雪前来感到颇为过意不去。他局促地说道,“本应我自己去拿的,竟让你们跑了一趟……”这是一个在世俗生活中多么苍白而无力的梁小斌。然而就在这事发生不久前,他却在北京师范大学的一次演讲中首次提出了“走出优雅”的口号,他在那里说出了这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包含了自我否定的话:“必须怀疑美化自我的朦胧诗的存在价值”,“必须识破法则!面对冷酷!经历真实……”

  这真是奇妙的回应。生活,合乎逻辑又让他意想不到地回击了他。这时代的主流逻辑就是这样的奇怪,梁小斌不能不碰得头破血流——在世俗生存那里,同时也在延续写作的可能性上。他意识到了非常关键的问题,朦胧诗正因为其浮出地表、获得了社会承认与大肆模仿之后所衍生出来的致命痼疾,正由于写作者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自恋倾向,而产生出自我的遮蔽和扭曲,无可挽回地将写作的意义导向虚妄与虚无。正像后来朱大可所描述的必然滑落——“从绞架到秋千”一样,在变化了的社会语境中,再继续原来的趣味已经有害而无益。我以为这正是梁小斌后来在诗歌写作上一度停滞的一个原因,他不愿意重复别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那种看起来优雅、实际已堕向小资情调的表演的写作,不再能传达这时代的真实思想,不再能诞生出创造性的美感。

  很显然,1980年代前期日常生活的黯淡和残酷,正像楔入存在的闪电一样,进入到梁小斌的思考之中。而这时,整个时代的情调还滞留在某个乌托邦的想象里,当人们还在迷恋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这样的“深刻却又虚假”的句子的时候,一根劣质的烟草,一次旅程中被争议和放大了的“一口痰所带来的恶心感”,却使梁小斌感到真实的日常生活的“悄然迫近”。他迅速地赶在“第三代”之前,在1984年写下了那首《断裂》,并预言了自己内心的危险倾向——“我与黑暗有关”。

  这也许就是命。这个暗示使他从此走向了告别的路,内心的深渊使他变得比诗人还要固执和孤独,他没有理由不经历一个再度的黑夜,一个真正远离灯光和舞台的民间世界的黑夜。

  “民间和思想的黑夜”,我使用了这样一个词语,是想说明当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精神境遇。读他的《独自成俑》,我相信,即便不与他交流一个字,我也能从精神和灵魂上把握住他。他那踏着人民大会堂的红地毯去领取的奖状,为什么那样来不及回味地就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除名通知书?这既是时代那无法不叫人感冒的荒诞气候的作祟,更是生活那巨大真实的来临在一个人身上和灵魂中的反应。梁小斌是一个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的见证和活的化石,他表明了一个双向的文化关系:知识者的独立思想倾向,会因为其置身的文化格局的自然变动,而不由自主地倒向民间;同时也只有民间才会孕育着接近真实的思想,但民间的原始与黑夜,又必定会掩藏起这些思想的光芒,使之湮没于个体的心灵世界中。民间对知识分子而言,既是精神的流放地,也是人格与思想的保护所。

  这样说还是言不及意:我们看到了一个失败的梁小斌,一个被排除在包括“知识的体制”和“知识分子的游戏圈”在内的等级圈子之外的梁小斌,一个甚至丧失了“诗人”身份的梁小斌;也看到了一个成功的梁小斌,一个在民间真实地思想着、并用了黑夜与困兽般的语言书写和表达着的梁小斌——“独自成俑”,便是其“思”与“化”的状态,这个“俑”比之那个可以化蝶的“蛹”,来得还要悲壮得多,它自我的包裹和不可改变的硬度,既隔绝了他与世界的联系,但也促使他完成生存的固化与思的蜕变。

  我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承认和肯定梁小斌特有的“一贯性”和“成长性”的。在所有的“被命名”的朦胧诗人中间,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成功地保全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并发展了自己的主题。可以说,“独自成俑”之后的梁小斌,比之“雪白的墙”时代的梁小斌更有意义,看看现在的梁小斌的思想的真实记录,再看看那座在岁月中被虚构了光芒的子虚乌有的“雪白的墙”,一个孩子已然长大、苍老,一个思想之“蛹”已经完成了“化蝶”的旅程。雪白的墙并没有截断历史,丢了的钥匙也许永远也找不回来了,那一份也许并不那么真实的“优雅”的美,那些“崭新的希望”,而今在他自己的语言的烛照之下变得这样脆弱和虚幻:“……鼓声啊,/你充满什么幻想?/我的昔日的创伤,/被震得鲜血流淌”(《少女军鼓队》)。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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