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北京的理由,原本是我和初识的外国朋友交流时经常会谈及的话题。
他们大多曾经是迁徙于各国的候鸟,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北京停下行色匆匆的脚步。或是在北京找到了未来商机的脉搏,或是在北京迷恋于中国文化的精妙;甚至有人是因为喜欢京片子的韵味,选择北京作为学习中国话的不二场所。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把自己的家人也接到北京来,言辞之间满是与这个第二故乡的相见恨晚。
这种感觉和在报纸上读到诸如“欧元之父蒙代尔喜获北京绿卡”的报道是有区别的,亲耳听到外国人表达对于中国的热爱,总会让我生出不由自主的自豪。
记得《无间道》里的琛哥有一句名言:“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所以,当我反过来被一个外国朋友问及我留在北京的理由时,一时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啊,总是在窥探别人身在他乡的缘由,却全然忘了自己本身也不过是个投宿的客人。就像听得懂吴侬软语,不见得会享受评弹的艺术之美;在北京有一份或体面或平淡的工作,已经有了北京户口或正在掐指细算居住证转正的日期,都不能简单替代为认同一个城市的感觉。那么,我能不能给自己一个留在北京的理由?
是因为北京有更国际化的职业机会吗?尽管据统计显示,北京占今年上半年国内所吸引的创业投资总额的42.7%,接近1.8亿美元;尽管世界500强企业中已有120多家进驻北京的CBD及周边地区,但是北京的外资企业和外国驻京代表机构加起来也只有1.7万家。无论比照浙江的3万多家、还是上海的接近2.7万家,北京相形失色,却又无法解释这种仿似“被忽略的缺席”。
是因为北京有更广阔的城市空间吗?北京大概有6个昆明那么大。世界上像北京这样设计得方正匀称、布局整齐,犹如棋盘一般的城市,只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来。但是,这并不能避免出现这样一种尴尬:北京的人不认识北京的地儿。因为北京实在太大,几乎没有人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灌注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北京交通广播电台曾经请来几位开了十几年出租车的师傅比赛认路,结果真有连这些以走街穿巷为生的“的哥”、“的姐”都有不知道或是找不到的地方。
是因为北京有更好的生活质量吗?撇开北京的沙尘暴和桑拿天不说,记得第一次到北京是从上海坐飞机去的。北京动辄6车道甚至是8车道的马路在当年与上海“前高架桥时代”的拥挤街道形成鲜明的反差,那种惊叹的感觉至今还依稀宛在。但是如今,北京的堵车几乎已经成为它的城市标志之一。我有一个住在北五环附近的朋友,每天上下班需要在车流中肉搏超过4个小时,几乎等于往返2趟天津。如果一天24小时中将近1/4的时间在呼吸尾气,哪里还有生活质量可言?
面对这些问题,我不知道北京城里还会有多少人会在夜色阑珊的路灯下,或是黎明将至的微光中,去细细点数各自的心情的明昧。虽然我相信,大部分去留之间的PK是没有结果的。但是在这里,没想清楚的问题,有时间再想,太阳升起之后,有新的一天需要期待———北京给予外来者的就是这样一种相对独特的生存环境。
说得具体一些,现代的都市大多是文明的孤岛,伴随着文化隔阂的疏离感会给一个外来者的融入制造极大的麻烦。而北京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最受瞩目的移民城市,随着真正意义上的老北京逐渐变成“少数民族”,北京也逐渐沉淀出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度来。尤其是作为新中国的首都之后,首都的发展要着眼于全国,便自有其轨迹,不能只服务北京自己。而由此产生的虹吸现象,使得北京必须以更开放的姿态迎接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中央部委的领导来自五湖四海;越是精英的大学,越多外省的状元;CBD挤满了生猛的海归和自命不凡的白领;西北角的树村和东北旺从不缺少等待走红的流浪歌手;再加上三里屯附近高密度的碧眼金发人群,走在北京的街头巷尾,听着天南海北的各地口音,在北京的外地人一般会坦然面对自己不是北京人的事实,并且乐于探讨诸如籍贯、民俗的问题。
所以,如果给我一个留在北京的理由,我想是因为北京充盈着一种平淡宽容、甚至允许反客为主的城市个性。很多次走在长安街上,感觉天安门就是这个城市个性的最佳缩影。白天的车流人潮也好、夜晚的独伴长灯也罢,它只是那么安谧而温厚地在那里静默,时刻准备理解来自全国各地新鲜人新鲜事,而无论它如何静默,你却又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和意见。大概也正是北京如此独特的城市个性,很多人才会那么心甘情愿地让北京承载自己的欢乐与忧愁、希望与绝望;而很多离开北京的人多年之后又返身回来,回不来的也大多对北京念念不忘。
恰好这几天在读萧乾先生的《北京城杂忆》,说到著名英国作家哈罗德·艾克敦30年代到北大教书后,立刻为北京独特的城市个性所痴迷。虽然与这座城市的心灵交流只不过短短几年,可是在他精神世界里,北京却占了很重的分量。对于在北京的时光的描述,是他的自传《一个审美者的回忆录》中最动情的部分。值得一提的是,离开北京后,他仍然在缴着北京寓所的房租,期盼有一天能够故地重游,直到80多岁时离开人世。
于是想起海明威在小说《流动的圣宴》中曾经写过这样的句子:“假如你年轻时到过巴黎,那么巴黎将永远跟着你”。我想,北京,也应该受得起同样的赞叹吧。
《国际金融报》(2005年12月09日第二十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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