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回家乡了。那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子,是一剂药方,须得按时服用,方能平息城市喧嚣带来的烦燥心绪。想必是,在田野里耍大的孩子,即便在城里呆得再久,那份散漫的野性都难以去除吧。这些年,想念村庄,已然成了一项必修的功课,或者是一种间歇性病灶,而且,其频率随年岁的增长而增长。
这种想念,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想念一个人,是可以有所凭籍的,所谓睹物思人
,至少给思念留了个出口;而且,还有现代通讯工具帮忙。可是,在城市里想念村庄,就如笼中之鸟想念山林一般,找不到一草一木一石的依据,所有的想象,都会被金属丝无情地阻隔。我可以给家乡的亲人通电话,可是,村庄是一个集合概念,是一部完整的童年历史。我的思念,又怎能通过一根电话线真正抵达村庄的内心呢。
坐在公共汽车上,各种建筑物扑面而来,马路两旁的景物快速移开。我知道,它们是不会彻底地给我的目光让路的;我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些物体移开之后,我会看到我所熟悉的田野和牛羊,还有从屋瓦缝隙里钻出的炊烟。
我了解,城市在不停地讨好我。
它永无休止地制造着陌生的事物,不断地变幻着色彩,让各种车辆像池塘里的鱼一般游动……这样看起来它是多么鲜活,多么富于动感。它所有的企图,就是让我忘掉村庄。可是,城市的表演,并不符合我的性情,它不断离间着我和村庄的关系,这只能增加我对村庄更加深切的思念。
每天,我在城市里坐车,在城市里漫步,看城市上空偶尔飞过的小鸟,打量城市马路旁的树木花草,试图寻找关于村庄的蛛丝马迹。因为我始终不肯相信,城市会将村庄彻底地掩埋,将村庄彻底地阻断……
忽然有一天,当我的目光无意中停在一块站牌上时,一下子惊呆了。我坚信,我找到了村庄!
确切地说,我发现了村庄的名字。那块很不起眼的公共汽车站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村庄的名字:上钱村,下钱村,吴家湾,马家庄……虽然不是我的家乡,但它们作为村庄,也意味着一群乡人的远徙……我突然感到,那块站牌,不就是消逝了的村庄的纪念碑么?而此时,汽车广播里,正一遍遍地播报着村庄的名字,仿佛在召唤着村庄的亡魂。
又岂止是那块小小的站牌上写着村庄的名字,每一块站牌,每一条马路,甚至每一个街巷,到处都是村庄的名字,人们每天都在念叨着村庄的名字……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村庄消逝了,村庄的名字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或者说,当村庄消逝的时候,它把名字传给了城市。如此说来,城市不过是一个谎言,它长在乡村的土地上,沿袭着村庄的名字,延续了乡村的生命。但它却在一天天地背叛着乡村,制造着关于城市的谎言。
当我回到家,急切地打开城市地图时,惊讶地发现,我们整座的城市,我们引以为豪的繁华都市,它是由一个个的村庄连接而成的。地图上,那些村庄的名字,星罗棋布,赫然在目;那些名字,灵动鲜活,栩栩如生,即使历经千年,也不可能被钢筋混凝土彻底掩埋。
而我们所谓的城市,看起来则更像一个硕大无比的纪念碑,矗立在乡村的土地上,无时无刻不在祭奠着被它掩埋在地下的村庄。
《市场报》 (2005年06月21日 第二十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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