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纵横新浪首页 > 财经纵横 > 滚动新闻 > 正文
 

草塔,一个江南小镇的崛起与沦陷


http://finance.sina.com.cn 2005年05月21日 04:49 上海证券报网络版

  跟其它无数江南小镇一样,比如同样在诸暨的山下湖,珍珠给人们带来财富;比如同样在诸暨的店口,小五金带来了财富;而织袜业带来草塔的繁荣。的确,家乡比之我的童年时代,比之父母亲的幼年时代,确实富足了许多。但是,热火朝天的旺盛劲头只出现在那十几年。现在,新一轮城市化浪潮来了,家乡,你在何方?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不再为自己的大神所庇佑。

  蔡朝阳,1973年出生于浙江诸暨乡村。

  1996年毕业于杭州师范学院,同年至浙江省绍兴市稽山中学任语文教师至今。

  教书之余喜读书看碟上网写作,有散文、书评、教育批评、文化批评等文章,散见于《钱江晚报》、《羊城晚报》、《京华时报》、《读书时报》、《教师之友》、《出版人》等报刊杂志。

  国庆节,我孤身回家,在熙熙攘攘的汽车站,等候乘坐开往老家的汽车。周围十分喧闹,人流如潮,车站的音响不断播放时下的流行歌曲。我坐在候车室的一角,备感自身的渺小与孤独。海子的这几句诗歌,是这时候一下子跳进我的脑海的: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这一瞬间,有一种情感从我心底升起,我突然觉得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理解这首诗歌,铜的低沉色调,唯一的大地,死亡与埋葬的结局……这之后连续很多天,一种下坠的感觉始终纠结在我的内心。我觉得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这首诗歌,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热爱我的家乡,同时对家乡抱着前所未有的愧疚和痛楚。我一再想起王怡的那个文章标题--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那一次,我乘坐的快客班车穿越不断被城市化淹没的辽阔田野,穿越不再见到云朵般的紫云英的荒芜田野,我手捧一本《不服从的江湖》。沦陷,我找不到比它更加贴合的一个词语。

  在我的回忆里,家乡,那个江南小镇带有唯美主义的色调,那时的日子只有快乐。的确,对我而言,那是一个美好的小镇,就像无数个散落在江南大地的小镇一样。只是对于我,它是唯一一颗闪光的珠子,如果我打开浙江的地图,它就会在我眼前闪耀银子般细碎的光。

  但是,我开始为我对家乡的诗化感到惭愧。云朵般的童年,田园牧歌式的回忆,难道真是我的家乡小镇么?

  草塔是一个后发的工业小镇,处于杭金公路的边上。像浙江无数的新近崛起的小镇一样,私营企业和家庭工业成为当地经济的支柱。在近20年的崛起历史中,我目睹并亲身参与了我的乡人们的欢喜和劳苦。我热爱他们,就像我热爱我的父母,热爱我成长的这块土地。这种情感在最近一再占据我全部的心灵,使我束手无策,除了热爱这个被人用得俗滥的词语,我不知道还有怎样的表述。因为我清清楚楚,这种崛起背后的心酸与痛苦,用一个同样俗滥的词语,那里面有无尽的苦难。

  一、幽暗的年代

  时间并不遥远。但是在记忆里,那些往事似乎都纠结在一起。幽暗,是那个时代的印记,于是,回忆往事就像在看一部黑白电影。那时,通往县城的公路是一条铺满细石屑的道路,汽车开过,灰尘满天。奇怪的是,我们竟然不知道灰尘的肮脏,我们一群小孩会在里面手舞足蹈,似乎来到了烟雾缭绕的仙境。我们的生命要从土地中获得,割稻,采茶,喂猪,养蚕,培植苎麻、冬瓜、韭菜……土地,给予了我们那么多的滋养。

  数不清的日子,我从睡梦中醒来,我躺在老家阁楼上,旧房子的木地板因为年代久远,很多地方已经被蛀出了洞,昏暗的灯光从楼下射上来,在屋瓦上形成奇异的光斑。父母亲早就起身了,他们在楼下忙碌,把前一天从地里收割的韭菜清洗干净,系成一斤左右的一捆,整齐地跺到那对竹子编织的大竹筐里。父亲那辆破旧的海狮牌自行车,就停在大门外,他要骑上几个小时到一个叫应店街的地方出售,因为那里或许能够卖上更好的价钱。

  母亲早已在灶里生了火,里面的一口锅煮的是猪食,外面的则是我和哥哥的早餐。被吵醒的老母猪在厢房的猪圈里哼叫,它快要生产了。等到生产小猪的那天,父亲就成了接生婆。我会站在猪圈的边上,看一头头小猪来到这个世上。这些小猪将被母亲细心地喂养,等到它们毛色光亮,就会被卖掉,换来一家的衣着和粮食,以及我跟哥哥上学的费用。我从来不知道动物也应该有自己的尊严,成年后读了《夏洛的网》,读了《敬畏生命》,我为作者的情怀所感动,这两本书深刻地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但是,我的疑问在于,在一个物资极其贫乏,毫无第二种选择的时代,动物的伦理难道比人的生命更加重要?一次,母亲跟我说,在那些饥饿包围着人们的日子,她们甚至抓蟑螂,烘熟了吃。

  我相信从我记事开始,一切都已经开始了好转。至少,父母用他们的勤劳,能够换回一家的温饱。甚至,当我再大一些,家里开始有了电风扇,那是一台杭州产的乘风牌电扇。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夏日的午后,下田劳作的间隙,一个生产队的年轻人们,聚集在我家里,围着电扇,大声说笑着。再之后,第一台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在我们村落户。我印象深刻,那时候,动画片放的是《铁臂阿童木》,我们数不清的小孩围着这个12英寸的电视。这已经是80年代初了。

  然而我记忆最清晰的,是春天,母亲带我去采茶。茶山离家并不太远,母亲一早起身,背着竹编的茶叶篓。那时候,母亲还年轻。但是为什么,她们年轻的时代不能像我们,有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那时我十多岁,我只晓得在春天的茶山上,鸟儿的巢穴里,会有一个个玲珑剔透的鸟蛋。我不知道,母亲曾经也年轻啊,母亲同样有过花朵般的容颜,杨柳般的腰肢。我看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扎着大辫子的姑娘,羞涩的微笑。难道只是为了我和哥哥,母亲才苍老到现在这般模样吗?

  母亲在采茶,从早立到晚。傍晚回家,卖掉几十斤青茶,母亲开心地笑,母亲的双手被茶树渍染成黑色。我也采茶,但是立不多久,我就去掏鸟蛋了。要是再晚一些,鸟儿便孵化出来了,黄口的小鸟还在学飞的时候,只要你使劲追,追到它飞不动,你就可以将它轻易地抓在手里。我只知道玩耍,我不知道母亲只有用她繁重的劳动,才能换回一家人身上的衣衫,口中的食物。

  春天,母亲还跟那些年纪相仿的小媳妇们一起养蚕。很多个夜晚,她住在村子专门养蚕的矮屋子里,屋子里立着木质的三角架,一层一层放着团匾,蚕宝宝就在那里,它们专心致志地吃桑叶。蚕宝宝可真会吃啊,母亲晚上得起来好几次,一遍一遍地,将白天采摘的鲜嫩桑叶,铺在团匾里。我爱听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细微的沙沙声,似乎能从里面听到平静大海的波涛--莫非我从小,就有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吗?今年,妻子三岁的侄女也养蚕了,她父亲给她养了几十条蚕宝宝。侄女耐心地看它们,久久地注视它们,微微地笑。它们只是侄女的宠物。侄女将来长大了,会想到,祖母是靠养蚕宝宝,养活了我们吗?我读胡兰成《今生今世》,第一部分讲嵊县农村养蚕的庄严,我深刻理解这里面的神圣性,我知道为什么要叫蚕为宝宝,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生命啊!

  姑夫在田里种了几亩西瓜,夏天,他叫我去帮他看瓜。我们能够想到鲁迅小说《故乡》中的闰土,那个面目就像秋月般辉煌的少年,一个闪闪发亮的项圈在他颈上,而迎面的风吹过他的头发。只是,这一切诗一般的画面仅仅是我们看得到的表象,而只有来自这片土地的人,才能够真正懂得里面的沉重。生活之重!

  二、我们靠劳动崛起

  那一年,我读小学了,开始了解更多的事情。小镇的崛起是伴随着农民商业意识的觉醒而来的。勤劳,以及想象力的复活,带来了小镇的繁荣。

  父亲逐渐转变成一个生意人,他做成的第一笔生意,其实只是作为中间人,收取了佣金而已。本地的供销社要买一辆货运汽车,而我们家恰好有亲戚在安徽一个汽车厂里工作,是保卫处处长。于是,一桩互利的生意做成了。我不知道这是否父亲掘到的所谓的第一桶金。我只记得这以后不久,镇子里的人开始用一种手摇的机器编织袜子,这些袜子被卖到义乌,那里的小商品市场刚刚略具雏形。

  在这之前,天资聪颖的哥哥在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后,终于选择了放弃高中,而改读中专。因为,读中专,就可以迁户口,我们家里就有城镇户口了。跳出农门,这是那个时代多少人梦中的渴望啊!我不知道天资聪颖理想远大从来都是全校第一名的哥哥那时候究竟有多么痛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老是呆呆地站在村口的池塘边上,几个小时,不说也不响。因为家境的困难,哥哥别无选择,尽管他心里有着对未来人生更多的憧憬。直到后来,侄儿豆豆上幼儿园了,母亲才说起她当年的担忧,母亲提心吊胆:真怕他会一头跳进水塘。

  我真正意识到生活正在好起来,大约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我在自己作文里写过这样的句子: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一幢幢楼房如雨后春笋般耸出地面……这篇矫情的作文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我想过,要是哥哥迟出生那么两三年,也许哥哥不必有这样的毫无选择的选择。

  手摇的织袜机终于也进了我的家。无数来自外地的年轻姑娘成为织袜子的女工,镇子里开始热闹起来。每天,隆隆的机器声在整个村子回响,人们开始欢笑,而一幢幢崭新的楼房的确也在村口耸立起来了。这种家庭工业的兴起,同时带来了更多的商机。街道更加热闹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显示着这个刚刚解放的时代的活力。那些摆脱了生产队和土地束缚的人们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和生命力,他们能够找到各种机会为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街道上有了台球室、有了游戏机。更多的孩子们爱上了这些崭新的娱乐,我穿梭在他们中间,我也玩这些新鲜的玩意,但我并不精通。在穿过街道前往学校的路边,少年们似乎生活在一个繁华的时代,嘻笑打闹。

  记忆真是十分不可靠,我的印象里那条街道也曾十分宽阔,容得下人们摩肩接踵。今年过年,我和妻子回到家乡,陪侄儿去街上玩,才发觉这条街道竟是那么逼仄。那么,繁华的感受来自何方呢?也许仅仅因为,之前,我们太贫乏了。

  跟其它无数江南小镇一样,比如同样在诸暨的山下湖,珍珠给人们带来财富;比如同样在诸暨的店口,小五金带来了财富;织袜业带来草塔的繁荣。

  织袜机的更新换代是飞速的。这使我相信一种宏大的说法:我们国家正在以短短的几年或者几十年,走完西方工业革命兴起以来的几百年历程。没几年,完全机械化的新一代织袜机替代了手摇袜机。父亲开始频繁地出门,他在外省找到了生产这种机器的厂家,开始成为一个袜机的供应商和原材料的供应商。我记得清清楚楚,父亲第一趟从外地包了一辆大卡车,运回草塔的袜机被乡亲们抢购,父亲得意地伸出四个手指,跟母亲说:这一趟,至少赚四千。的确,四千已经是一个不少的数目了--那时候,万元户还是一个充满荣耀的概念。

  但是父亲最终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也许织袜机的更新换代之快,使得父亲猝不及防。也许还有更多的原因。没几年,崭新的以电脑控制的机器逐渐取代了原来的机械设备。而织袜业的中心,也逐渐从草塔转移到另一个小镇--大唐。

  现在,大唐镇才是袜业中心,如果我们的汽车穿越诸暨县境,在进入大唐镇的入口处,我们会看到巨大的标牌,上面写着:国际袜都--大唐。

  三、升腾还是坠落

  我经常感动于这句话,那是一个印第安酋长会见白人时说的:就象潮水一样,一个民族兴起了,一个民族就衰亡了。终有一天,我们不为我们的大神所庇佑,这里将变成白人的世界。但是,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当你们走在寂静的深夜里,空旷的街道上,商店或者仓库里,或许以为身边并无一人。但是,其实满坑满谷的都是寻找土地的旧主,这红色的土地,只有我们赤裸的脚板,能触之生情。

  我热爱乡亲们世俗的热闹。我热爱过年时满天的烟花,我热爱街道上那棵参天的古树,我热爱散发着热气的小吃,我热爱具有草塔特色的羊肉和狗肉。当我回家,邻居长者呼唤着我幼年时的绰号,我多么感动,我生活在草塔,我在这个小镇长大成人!

  当然,他们的生活并不高尚。当他们有了钱,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打麻将,赌钱。那么多的麻将使我相信,在草塔,几乎每一个成年男子都是麻将高手。也许其中还包括我自己。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生活太低级了,但我不这么认为,相反我热爱他们这种吆五喝六的劲头,我在里面看到了他们对生活的劲头,这怎么不是一种生命的张扬呢?

  但是我越来越感觉到我正在远离我的家乡。我无能为力。宋人刘克庄有一句:客栈似家家似寄。苏东坡又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是,每次我想到家乡、母亲,内心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痛楚,并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内疚于我之前对家乡的诗化、对父母一代苦难的视而不见。这种内疚就像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的确,家乡比之我的童年时代,比之父母亲的幼年时代,确实富足了许多。但是在新一轮的城市化浪潮中,家乡正处于一种不伦不类的尴尬境地。杭金线横穿大唐镇,大唐比草塔更具竞争力。新的杭金高速公路造好了,它同样横穿大唐,而避开草塔。义乌的袜业开始有了自己的知名品牌,草塔的袜业从事者,还是继续给义乌的客商做着加工。田野被荒弃了,杂草丛生,乡人们见面,互相讨论着新的出路。钱难赚啊,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因为缺少新的增长点,我看到繁华的背后,一种荒凉在缓慢升起。

  或者,可以这么说,在那个幽暗的年代,农村正是被遗忘的角落,甚至,农村以自己的凋敝,养活了城市的人民。而八十年代以后,农村获得了空前的生长机遇。那确实是空前的,我回忆这资本初创的阶段,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围绕着我。乡亲们的勤劳和生命活力,使得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膏腴之地,就像湖州的老诗人沈泽宜的诗句:

  大山止步的地方,浙北平原

  以只许你见一次的美打开,向东

  向大海和大海那边的世界

  风雨经过,寒来暑往

  接住飞鸟衔来的种子

  种植稻香,麦浪,诗歌

  种植爱情的消息树和关于未来的

  朦胧而遥远的想象

  但是,热火朝天的旺盛劲头只出现在那十几年,仅仅是那十几年。现在,新一轮城市化浪潮来了,家乡,你在何方?也许,终有一天,我们不再为自己的大神所庇佑。

  城市和乡村从来就有着巨大的鸿沟,现在,这条鸿沟在逐步缩小之后,又开始增大。去年暑假,我在北京呆了一个月。回到浙江后,母亲给我打电话,叫我不要回去,因为电力紧缺,现在家乡每周都要停电三四天,我会住不惯的。我告诉母亲,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停过电。侄儿也不满地说,为什么城市里从来不停电而农村老是要停电?我憎恨这种持续的城乡差异。

  那个夏天,我回家已经是夜里,我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村庄浸没在黑暗之中,吹来的风夹杂着燠热,我走在熟悉的那条小路上,不远处偶然有昏黄的蜡烛光。等到天明,我会看到这几年新建的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在高大建筑的背后,我更看到成堆的垃圾,以及被污染的河流。家门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塘,当年,我的叔叔曾经在这里养过浮萍。我年幼时,也跟着人们到这里摸鱼,钓黄鳝。现在,周围住满了人,生活垃圾没有地方处理,池塘便成为巨大的垃圾场。

  离家不远,那条汇入浦阳江的河流,曾经是我们戏水的地方,当年,河边的细沙子是多么柔软,多么洁白。我曾在那里度过无数个快活的日子。现在,黑色的水流漫过草滩,它流淌着恶臭。

  当环境恶化,谁又能够给我们家乡一个崭新的支点?

  两个月前我和妻子回家,晚上,探望一个老同学回来,经过那个叫大树下的地方。那里有一棵参天古树,我记得小时候,几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树干挺拔高大,似乎深入云霄,绿叶成荫,遮蔽着劳累的乡人。

  这次,我发现,大树已经死了。

  作者:蔡朝阳

  (来源:上海证券报)


谈股论金】【收藏此页】【 】【多种方式看新闻】【下载点点通】【打印】【关闭


新 闻 查 询
关键词
缤 纷 专 题
非常阿杜
非常阿杜精彩铃声
Beyond
Beyond激情酷铃
图铃狂搜:
更多专题 缤纷俱乐部


新浪网财经纵横网友意见留言板 电话:010-82628888-5174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会员注册 | 产品答疑

Copyright © 1996 - 2005 SINA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浪网

北京市通信公司提供网络带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