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旅陈孝荣
严格地说,我老家的老屋共有二栋,第一栋是我的衣把屋场(即出生地)。它是解放的时候政府分给我婆婆的。这栋老屋是地主向世同的。据说是有一年向世同请人在麻荡湾里打水田,打到歇头歇的时候挖起了一个“桐树蔸”。那桐树蔸并不大,一个人根本没法扛动。而且巧的是,那个“桐树蔸”并没有长在外面,而是全部埋在地里。所以打水田的人花了
很大功夫,把树蔸的四周全部挖空,四个人才从那个土坑里把桐树蔸抬起来。抬起来后他们也就随手扔到了湾的叉溪里。
正好在这时,向世同从家里来看打水田的进度,并要检查质量,部署水田该怎么打。这样他刚一转过麻荡湾那个土包,打水田的人就对向世同说,同佬我们给你挖起来了一个“桐树蔸”。你说巧不巧?这桐树蔸埋在土竟然没烂,还是好好的,只是外头看黑黢巴拱的。当时向世同也没当回事,只是淡淡地问在哪儿。打水田的人努努嘴说在那儿。向世同就朝那个桐树蔸走去。
一看见桐树蔸,向世同的心就激动得像煽风斗了。因为这个桐树蔸初看上去像桐树蔸,其实是个金疙瘩。他知道他发大财了。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哩。所以为了瞒过那些人。向世同便对打水田的人说屋里弄好了过中的稀饭,叫他们回去先休息一下。其实屋里哪里准备什么稀饭呢,而且从请这些工开始,向世同就啬卡得很,根本没有准备过什么稀饭让他们过中。他其实是想把这些人支走,然后一个人悄悄地把桐树蔸弄回去。所以说过了这话,那些打水田的人就什么也没想,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咋咋呼呼地回去了。
在那些打水田的人刚一背眼,向世同就赶紧把桐树蔸掀到一个林坝里藏起来。然后抄近路回家把发生的事给屋里人一说,叫他们赶紧煮稀饭招待那些人,他自己则和他的儿子到林坝里把桐树蔸悄悄地抬了回来。也就是从那时起,向世同就翻梢了。他们做了两栋屋。东边的这栋就是后来分给我们,我在这里出生的这栋老屋。
这是一栋东西向的一字瓦屋,主要用于开榨房。房屋共有五大间,靠近南边的地方是碾房、榨屋,其余几间分别为仓库和住家屋。解放后分给我婆婆三间,上面的那二间依旧还是生产队的榨房。西边那栋屋则是厢合屋,其中正屋三间,西边又套了一个厢房。厢房也是三间。屋子里是大单池套小单池。单池全用青石打成。包括稻场和阶沿也全用青石铺成。房屋的柱梁、排扇、窗棂全是雕梁画栋,是我们寨子里为数不多的几栋好房子之一。那栋屋则是缝纫社。请了十几名女工纺线、织布、缝纫。这边榨房里也是请了十几个工。
据说从那以后,向世同每天拖桌子吃饭就是四桌,家里每天都像过年一年热闹。解放后,那栋房屋就分给了刘着明。我们两家共用一个稻场。另外我们屋前的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和歪脖子枣树也为我们两家共有。每年打了核桃和红枣两家平分。我爹嫁到这栋屋里以后,据说我们这栋屋是子午向,是和尚住的屋场,家里老波波炸炸,不是老有人害病,就是死人。所以我爹就把房屋转了向,封掉了东边的大门,改为向西,并在正屋的下面再做了一个吊脚楼。可是1975年发大水,崩山滑坡,我们的老屋咔嘣一下,屋梁、楼索全断了。所以我爹我妈就只好在另一个地方做了新屋。
那个新屋就是我后来的老屋。那栋老屋距第一栋老屋大约二里路的样子。也在同一道岭上,这是一栋带有吞口的老屋,前面为三大间正屋,后面为三大间私檐,外加东西两边的栏圈、茅室,大大小小也是十多间屋。这栋屋是我爹和我妈两人做起来的,几乎没请一个工。因为当时做那屋时正拖大集体,我和我弟弟又还小,上初中。所以我爹我妈为了不耽误队里的工,也不耽误我们的学习,他们就利用放工的时间赶屋场,打土墙。这样连续打了将近半年才将一栋的土墙打起。当然在打墙的过程中,乡亲们都不止一次地说要帮忙,大队书记,小队队长的嘴巴也快说起了燎尖泡,我爹才在屋断水的时候请来全队的乡亲们帮了两天忙,撤老屋盖了新屋。
我在这栋老屋里生活了4年,19岁离开。之后就是每年的节假日回去看望一次父母,与他们团聚。起初的几十年里那栋老屋都好好的,我爹还用石灰将老屋粉刷一新,每间房屋都装得像箱儿一样。可是1996年以后,那栋老屋就开始炸口了。老屋是从正屋的三面主扇墙炸口的。原因是我爹在设计的时候于扇墙上打了耳门,从堂屋里直接进绕间。这样上面巨大的土墙经不住压,就从耳门的门方上炸口了。起初只炸开了一条缝,看上去没什么大碍,我们也都没当回事。可是我每年携妻带子回家,那缝就越炸越大了。起初它由一条缝炸成了一指宽,再由一指宽炸成了二三指宽,再由二三指宽炸得可以放进一个拳头了,再后来则炸得比碗口还粗了,从那炸开的缝里可以把另一间屋里子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口子越炸越吓人,我在老家的弟弟就于几年前在另一处做了水泥楼房逃走了。可是他们逃走了我爹我妈还住在里面呀,在外面工作的我每当半夜醒来,或是碰上了连绵的阴雨天,就不由得担心,生怕那老屋塌下来把我爹我妈塌死了。所以我后来就在老屋前面的稻场里给我爹我妈也做了一栋水泥楼房。
可是,那栋老屋至今也没有倒下来。于是我就在猜想,原来这栋老屋也是有生命的,它活了,成精了。那炸开的缝隙就是它活着的见证。它一年炸开一点,一年炸开一点,就如同人过一年长一岁一样,它也在呼吸,也在生长。八、九年过去了它还那样顽强地活着。而且我相信,即使我爹我妈有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它们也不会倒下来。所以当我由害怕转到坦然之后,我就对老屋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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