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崇明各级各界访谈的过程中,记者注意到,几乎没有人使用“大开发”这样热火朝天的字眼。似乎渐进和谨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即便在最为看好的登陆点陈家镇,镇党委书记钱家培也说:“崇明开发的前景是美好的,但现在的工作是辛苦的。”
忐忑与期待
站在崇明岛东南端的海堤上远眺,海的对面,视线的末梢,依稀可见黄昏的长兴岛像一道紧贴海面金线。可以想像一道跨海而来的大桥将是另一道人类工程的奇观。12月28日长江隧桥奠基仪式所使用的大平台安然铺展在海面上,一台红白相间的钻井机已经停靠在平台外侧。这是将来大桥跃上崇明岛的落脚之处。而顺着绵延的海堤,严冬的滩涂上摇曳着两人高的芦苇,一片宁静的萧索,仿佛年年岁岁如此枯荣,从无变迁。
“隧桥启动仪式那天,我们公司安排了30多辆车都还不够,很多群众去观看。”崇明大众公共交通有限公司总经理郭奇章是岛上交通的主要管理者之一,对交通的关键性意义有着更为深切的感触。“交通可以制约,也可以促进经济发展。崇明岛长期以来的交通不便导致了信息的滞后,观念的滞后,势必也就造成经济的滞后。”
在过去5年中,上海和崇明的相关政府部门做了巨大的努力,提高交通便利程度,车船的班次从过去近两个小时缩短到20分钟,2003年上半年开始运行100辆出租车,改变遍地黑车,缺乏安全保障的状况。但即便如此,崇明交通的时间表仍是一个痛苦的悬念。大雾,台风都可能导致航班无限制地延迟。有人绕道江苏去赶一趟浦东机场的航班,有人在渡口的冷风里通宵苦等一张船票。2005年元旦前夕宝杨码头的长队从2004年等到了2005年第一天的凌晨5点。
从2002年上海市府工作报告开始提出隧桥之后,崇明公众听到了几次摇摆反复的传言,期待变成了忐忑,忐忑变成了平静。在郭奇章看来,隧桥启动意味着“纸上谈兵终于要变为现实”,这是一个信号,为崇明注入了开发的信心。对上海和长三角的投资者,隧桥也是一个信号,为进入崇明树起了一道标杆。
但是,隧桥启动或许并不是一颗落在干柴上的火种,能够令开发和发展的火焰转瞬间腾空而起。去宝杨港的路上,记者碰巧遇到了一位崇明司机,他说:“要修桥当然是好事,不过没那么快,桥要建好几年,建成了也不可能马上就发展起来。”不平常的是,这种朴素的保留和谨慎几乎是记者在岛上接触到的所有受访对象的共同心态。
在中国加速城市化的浪潮中,只要有土地,有投资,几乎所有的地区都本能选择地扑向市场,迫不及待地发掘一切已经存在和潜在的利润空间。即便在二线城市的郊区,急功近利的发展行为都已经甚嚣尘上。位处上海一隅,沉寂多年的崇明如果明智地选择了正确的途径和步骤,对整个中国的城市化进程都堪称为一个范本。作为上海唯一的县级行政区域,崇明从主体上说是一个农耕为主的实体,同时又是一个世界级的候鸟保护区。这个岛屿将如何承载发展所带来的碰撞?
现代化与生态岛
崇明或许可以说是长江入海处最大的一片净土。这个中国第三大岛,世界最大的河口冲积岛屿,形同春蚕,安然地卧在长江口的黄金水道中央。1300年前的唐朝神龙元年,这片沙洲被命名为“崇明”,意即水面上的开阔明净之地。
工业化与生态岛之间的悖论
一年365天,崇明岛上的空气平均近300天可以达到一级标准。对观鸟爱好者来说,崇明是必去之地。崇明岛东滩是水禽等候鸟迁徙和越冬的重要驿站和栖息地,也是我国最大的小天鹅越冬地,每年在这里越冬的小天鹅有3000-3500只,白头鹤越冬的数量稳定在100只左右,还有十余种其他珍贵、濒危鸟类。从理论上说,将GDP的5%用于环保是基本维持生态平衡的水准。
崇明岛的总体规划定位是一个“生态岛”。关于“生态岛”的内涵和实施,岛内各界已经有过数次大规模的讨论。记者上岛采访期间,崇明县政协正在举行关于生态岛建设的又一次座谈会。
崇明县政协委员张诗履是崇明中学的地理教师。崇明中学迁入新址后开学第一课,张诗履给了学生一个讨论题目:新校园的选址和布局是否体现了生态的主题。张诗履认为,要建设生态岛,就要对岛上的每一个项目都有类似于这样的思考。他总结了崇明岛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的重点和难点。
东部,也就是隧桥的登陆点,要最先亮相,但也是最难塑造的地区———隧桥开通后,各种投资都可能涌入,崇明要守住自己的生态标准绝非易事。西部是崇明岛能否存在的关键———首先西部是岛上的淡水源,事关生计;其次,西部仍在继续堆积,或许需要以人工切除滩涂的方式来保证崇明成其为一个水文地理意义上的“岛”。北部是最难协调的区域,因为这里“堆积”着“三国五方”的体制积弊。南部是与上海最接近的区域,业已成型的港口、城镇、航道构成了这个岛屿的生命线。
在隧桥建成之前和之后,工业项目将加速进驻崇明岛。工业化与生态岛之间存在一个逻辑上的悖论。面对着一水之隔,却繁华富庶的上海和长三角,沉寂多年,清贫多年的崇明岛渴望经济发展,崇明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需要得到迅速提高和改善。许多经验都表明,这种实际的需要往往很容易突破生态的底线,尤其当这条底线并不清晰的时候。
不能用土地换开发
隧桥启动之后,上海的舆论和业界都颇为之兴奋,似乎在水一方的海滩是金子铺就,伸手可及。然而决策方的冷静和谨慎超乎了多数人的想象。首先决策方对最重要的发展资源———土地———进行了极为严格的控制。“在最近两年内,除了少量商品房、拆迁房,县里没卖一亩地。”崇明县长孙雷说:“崇明不能用土地换开发,在十几年内把土地用光。一天没有规划好,就宁可一天不开发。”
在崇明岛上,关于产业的争论已经相当激烈。从现代化的规律来说,不可能缺少工业。但是出于生态上的考虑,工业的进入标准很难统一。有一些意见认为崇明选择工业项目时不宜设置太高的选择标准,以招商引资为重;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崇明应该有较高的门槛,选择符合长远和谐的工业。目前,这些争论在县政府的高层开始达成共识———清洁、就业吸纳量、税收将是崇明对工业的三重选择标准。
“生态岛”对企业的科技含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嘉仕久企业发展有限公司是崇明工业园区中规模最大,产值最高的企业。1998年,因为批不到土地,这个汽车配件厂险些被园区拒于门外。总经理祁斌认为经济的发展必须依靠工业和商业,但工业在生态岛的诠释中有矛盾冲突的一面,需要谨慎把握尺度。
崇明人对自己世代赖以生存的岛屿怀着深厚的感情,但是清贫良久的人们一旦拥有了致富的可能,传统的朴素的自然观很可能在短期内让位于过度的开发行为。“生态岛”所涵盖的意义不仅仅是环境的洁净美丽,也是一种社会心理和人文生态上的健康和谐。
崇明岛生态条件比较薄弱
从原生态的意义上说,崇明现有的生态条件可以说是薄弱的。崇明岛上的自然植被十分稀少,目前的植被覆盖率约35%。要达到2020年55%的覆盖率,需要大面积地植树造林。崇明虽然四面环水,但岛上的淡水源只限于西部,只得修建东西运河,将29道南北走向的河流连接成一个循环的水系,西水东引,南水北排。岛上的污水处理,只有县政府所在的城桥镇已经立项,城市污水集中处理能力几乎为零。
建国以后的50多年间,崇明岛的面积从约600平方公里“长”至1200多平方公里,增加了一倍。但自然的力量是人力不可控制的。包括两院院士陈吉余在内的一些专家学者提出,对崇明的土量预测不宜过分乐观,崇明岛未来的变迁与长江的水土状况息息相关。
在以资源为基础的初级发展阶段,“生态”是一种美丽的奢侈。对这个东西走向80公里的大岛来说,“生态”意味着保全水土的洁净,保全这一处鸟群越冬的所在;同时“生态”也意味着在这偌大的岛屿上适度地增加人工的建设,让人类快乐舒适地生活。这种和谐大约便是“现代化生态”的理想状态,也是人类不断追求的一种“天人”的和谐。但这种和谐的基础代价是高昂的。用张诗履的话说,“要建生态岛就要花钱”。如果在开发的过程中,崇明可以平衡好这一对二元关系,那么崇明堪称一个科学开发的范本。
农村与城市
从整体上说,崇明是一个农业县,农业人口占全县人口75%以上。发展所必经的城市化变革意味着改变原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大批农业人口将从土地上被置换出来,成为城镇居民;在置换的同时,这些人口将失去原有的生产资料,成为又一批产业大军。
陈家镇从农村走向城市
隧桥登陆点所在的陈家镇可以说是崇明岛上最富庶的乡镇,也是上海一城九镇试点城镇之一。这个面积95平方公里,人口56,000的乡镇拥有超过10亿元的年工业总产值,和5千万的工业利润。在崇明岛上这个数字是颇为骄傲的。
在确立了桥头堡地位之后,陈家镇抱着建设一个现代城市的怀想开始规划招标。来自世界范围内的4家顶级设计公司参加了投标,最后由日本都市设计研究院中标。陈家镇的规划包括五大块:第一,20平方公里的中心城镇,人口将由目前的五六万增至12万,吸收的目标是“知识人”与“投资人”;第二,12.6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位于南部大同岛西侧;第三,三块中心居住区,分别位于现在的牛棚村,裕北村和陈家老镇;第四,主题公园,崇明岛上将建成春夏秋冬四个主题公园,其中“春之花”位于陈家镇;第五,文化娱乐中心,拟建成一个包括3/4个球场的高尔夫基地,与东面上实集团的开发项目相连。
除了陈家镇的90余平方公里土地,陈家镇东面有83平方公里的土地归上实集团所有,将与陈家镇共同开发。上实的开发项目将包括:国际大学城;马术培训中心和赛马场;出口加工基地。陈家镇与上实的共同开发将以公司制形式进行管理,由崇明县政府(41%),陈家镇政府(41%),上海地产集团(24.5%),上实集团(24.5%)四方持股组成。
从这一规划方案中看来,陈家镇的未来是一个以高科技产业和高档消费为支柱的新兴城市,今天的陈家镇必须经历大规模的拆迁、宅基地置换和土地流转,才可能实现这一构想。在土地变迁,去农业化的过程中,社会保障体系的建立已经成为牵动整个社会稳定的民生问题。从城市化角度来看,通过宅基地置换,将原有平铺式的农家院落精简为纵向的住宅楼,节约住房空间,用于建设。在陈家镇,宅基地置换将节约出50%的居住用土地面积。同时,较之零散的农村居住方式,集中居住有利于配套基础设施的建设。另外,陈家镇党委书记钱学培还提出,即便对于保留下来的农业生产,宅基地置换和土地流转有利于开展大规模的农场式耕作,实现农业的机械化和现代化。
失地农民的补偿方式
在置换和流转的同时,只有推出相应的保障和补偿才能维护现有的秩序。现已推出的补偿大致分为三类:
一类是针对失地农民的小城镇保险。女满45足岁、男满55足岁,每月每人可领取370元。未达到此线的,不论男女先领取2年每人每月290元的生活费,同时由政府组织免费再就业培训。两年后,年龄仍未踏线的必须自谋生计。陈家镇裕安村支书陶友昌坦言,“尽管人们对补偿的标准有不同看法,但经挨家挨户做工作证实,大伙对‘镇保’总体上是满意的。”
二类是针对土地流转农民,耕地转为林地后,每年每亩领取“租赁金”折合600斤稻谷(按当年市价)。这一条,离农民的心理预期尚有差距。主要原因是多数农户常年种的是经济作物,田亩实际产出比补偿标准要高。经测算,陶友昌认为,以去年的市价补偿比较合理。但这势必增加开发“成本”。
再就是拆迁补偿。目前桥头两侧的墙规尚未确定,距离动迁还有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必须完成相当数量的商品房建设,用于安置动迁人口。在陈家镇东海村支书张学俊看来,动迁的矛盾焦点是“政策和价格”,具体处理中涉及错综复杂的关系,村干部的工作量着实不小。总体而言,多数基层干部,希望在补偿标准上更多考虑崇明农民半个世纪以来,为上海发展所作出的“历史贡献”和“历史牺牲”。
社保和补偿事业受到重视
事实上,上海市对崇明岛的社保和补偿事业十分重视,通过政府转移支付落实了相当数额的款项。除了以上三类补偿,全县实行“农保”,每人每月65元,覆盖面已超过93%,参保农民超过20.1万人。另外,“合作医疗”受到了普遍欢迎,受益面超过97%。
为这些动迁、流转、保障和补偿,基层人员将承担可观的工作任务,许多农民将从原来的农村人口变为城市人口。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原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都将受到冲击。从土地上得到多数生活原料的农业方式将被改变,新的城镇生活意味着许多新的生活支出,同时也意味着新的社区秩序。大量人口从土地上被置换出来之后,面临就业危机。除去年龄踏线可以永久享有“镇保”的人群,其余的轻壮劳动力将经由一个培训、竞争和淘汰的过程开始分化。有些人将顺利通过这一套程序,成功地融入新的城镇;有些人却将在社会筛选中落到潮流之外。对一个政府而言,建立平台,鼓励这一过程的发生是城市化的必要前提,而落实社会保障,扶助弱势群体则是城市化不可缺失的基础性工作。
在全国性的城市化进程中,崇明是特殊的,因为崇明既是上海唯一的农业县,同时又是长三角未来的交通和物流枢纽。依借上海在财政上和政策上的扶持,崇明可以享有比较宽松的空间,科学谨慎地规划一个全新的城市空间,一个稳健进入城市化阶段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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