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展望2005年中美关系

　　高层接触频繁，战略协调增加，经贸合作扩大，台湾问题突出，可以说是当前中美关系的四个主要特点

　　近日出版的《财经》杂志《世界.中国2005》特刊刊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王缉思的署名文章，就2005年的中美关系作一展望，以下为文章全文：

　　“9.11”后没有重大对抗

　　上个世纪90年代，中美关系一直处于大起大落的状态。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的对华制裁、最惠国待遇、李登辉访美、中美首脑互访、轰炸中国驻南使馆、中美就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达成协议等一系列重大事件，让人目不暇接。新世纪刚刚开始，2001年4月的南海撞机事件，又一次把双边关系推到危机之中。

　　但自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中美关系就再也没有出现重大危机，而是在基本平稳的格局下有所推进。回顾过去三年，可以看到中美关系的稳定是偶然之中的必然。

　　“9.11”这一偶发事件，把美国的全球安全战略推向“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个中心”就是以反恐为中心；“两个基本点”之一，是在地缘政治方面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大中东”，即东起克什米尔、西至摩洛哥、北及里海地区、南到红海南端的广大地区。这一地区国际恐怖组织最活跃，民族宗教矛盾最尖锐，石油天然气资源最丰富，所有大国都在这里有着切身利益。

　　“两个基本点”之二，是把防扩散视为反恐的核心问题，防止敌对国家(萨达姆垮台之后主要是伊朗和朝鲜)或国际恐怖主义集团获得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尽管在布什政府内外都有人想把中国描绘成美国的主要安全威胁，但“反恐压倒一切”的对外战略重心，决定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美国不但不能视中国为主要敌人，还需要加强同中国的战略合作。

　　在中国内外政策的大棋盘上，美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为了抓住至少20年的战略机遇期，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中国需要把对美政策的主要目标确定为减轻美国的战略压力，利用同美国扩大合作的机遇推进各方面的国家利益，而不是与美国为敌。

　　中美两国在国际安全领域加强合作、避免对抗的目标，同经贸领域日益扩大的相互依存关系一起，构成双边关系继续发展的两大基石。

　　高层接触频繁，战略协调增加，经贸合作扩大，台湾问题突出，可以说是当前中美关系的四个主要特点。

　　双边关系以外的三件大事

　　2004年的中美关系，实际上是围绕着双边关系以外的三个重大事件而展开的。

　　第一个事件是2004年3月陈水扁在台湾选举中获得连任，使“台独”趋势更加难以逆转。中美两国出于各自的战略考虑，都在密切关注岛内政局。

　　中国大陆方面紧盯台湾当局搞“法理台独”的每一个步骤，既坚持和平统一的长远目标，又加大军事斗争准备的力度，反对美国对台军售。美国方面则一再重申反对破坏台海两岸关系的现状，一只眼睛盯着陈水扁，担心他越过“红线”招致大陆的强烈反应，迫使美国直接介入；另一只眼睛盯着大陆在“文攻武备”上的一举一动。

　　中美两国在台湾问题上有不同的长远目标，但在防止“台独”势力铤而走险方面，又有共同点。陈水扁连任后，中美在台湾问题上的对话更频繁、更深入了。

　　第二个事件是2004年9月的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实现了中央军委领导的新老交替，从而顺利完成了十六大以来整个中央领导层的交接。在此之前，美国人对中国内外政策的连续性，包括对美、对台政策的连续性，总是心存疑虑。

　　第三个事件是布什在2004年11月美国大选中胜出，且共和党在国会选举中也以较大优势获胜。布什连任是中国官方和学者预料之中的。这一结果可以保证美国对华政策的连续性，减少因白宫换班带来的磨合问题。

　　中美两国各自政局更为确定的背景，给胡锦涛主席同布什总统在11月APEC会议期间的会谈赋予了更为重要的意义。

　　最大焦点问题仍是台湾

　　展望2005年的中美关系，最大的焦点仍然是台湾问题。

　　布什政府的战略焦点在中东，而不是亚太地区。布什本人在台湾问题上求稳怕乱，对陈水扁不断挑衅大陆、打乱美国战略部署的“小动作”非常反感。但布什政府内外都有人明里暗里给台湾发出错误的信号，陈水扁则总是企图利用美国的内部分歧，在实现“法理台独”的道路上小步急行。

　　陈水扁实行的是“两手策略”：一手是不断在口头上讲同大陆的“和解”，向美国人保证他不会刺激大陆，以求得美国的同情；另一手是绝不承认“一个中国”原则，不放弃他的“台独”时间表。因为随着中国大陆实力和国际地位的迅速提高，时间不在“台独”一边，他们拖不起。

　　华盛顿的两手策略，一手是向北京施加压力，要大陆放弃两岸“九二共识”即一个中国的前提条件，同台湾接触谈判，以回应陈水扁大陆政策的“弹性”，避免两岸军事冲突；另一手是密切关注台湾岛内的政治变化，对“台独”的新步骤提出警告，进行牵制。美国“反对破坏台海现状”的立场，换句话说，就是采取拖延政策。

　　中国政府在涉及台湾问题的对美外交方面，也会围绕“谈”、“打”、“拖”三个字，运用两手策略。

　　一手是在“谈”的问题上坚持“一个中国”原则不松动，打破“即使台湾实现法理独立，大陆也不会动武”的幻想，做“打”的准备；另一手是愿同美国进行包括台湾问题在内的全方位的战略对话，向美国揭露陈水扁的伎俩，展现大陆方面对台湾同胞的善意，要求美国坚守一个中国政策和反对“台独”的立场，争取美国加大对“台独”的压力。

　　如果中美两国能在对台政策上加深沟通和协调，达成某种牵制“台独”的战略默契，2005年及今后几年的台海局势，就可以得到控制。现在，中美协调制约“台独”的可能性，大于中美就台湾问题发生新的冲突的可能性。和平统一是中国的长远目标，台湾问题的解决不可能一蹴而就。大陆方面不怕“拖”。时间终究在统一的力量一边。

　　将进行一系列战略对话

　　在国际安全领域，中美关系的焦点是朝核问题。

　　在国际安全领域，对美国而言，目前伊朗核问题的紧迫性和重要性超过朝核问题，因为伊朗位于中东心脏地带，美国认定它对以色列构成威胁，并且怀疑它同恐怖组织有联系。因此，对于朝核问题，布什政府现在只能采取“保守疗法”，即依赖六方会谈机制对朝鲜施加压力，同时通过“防扩散安全倡议”等多边机制，防范朝鲜向外输出核材料或核技术。

　　中国以自己的方式劝阻朝鲜发展核武，迄今拒不参加封锁或制裁朝鲜的多边行动。对此美国虽然不大满意，但只要朝核问题还在可控范围内，美国也没有多少话可说。

　　朝鲜获取核武器究竟是它不可改变的既定目标，还是换取美国提供安全保证、外交承认和经济援助的筹码？美国和其他国家都在揣摩之中。如果朝鲜通过公开方式，明确无误地展示自己已经拥有核武器，就意味着朝鲜半岛无核化这一有关国家共同目标的失败。

　　这时，美国几乎可以肯定要对朝鲜采取非常强硬的行动，中美关系也可能因此发生摩擦。不过，这一情形在2005年还不大可能发生。

　　中美在台湾和东亚安全问题上的协调和沟通，将包括探讨如何完善两国间的危机管理机制，以避免两国之间因偶发事件而爆发军事冲突。两国还有可能从2005年开始，研究是否可以将关于朝核问题的六方会谈机制，扩展为东北亚地区的多边安全机制。这样做的前提条件，是朝核问题朝着缓解的方向有所进展。

　　在经贸领域，2005年出现大大小小的中美摩擦是不可避免的。美方会在贸易逆差、反倾销、知识产权、人民币汇率、劳工保护等诸多问题上发难。经贸领域的摩擦是两国经济进一步相互依存过程中出现的必然现象，涉及到的是许多具体的行业利益、部门利益。

　　同上世纪90年代不同的是，当前两国在经贸领域的龃龉不会过分政治化。尽管中国同欧盟、周边国家的经济交往不断扩大，美国在中国对外经济合作的整个棋盘中的地位并没有下降，而中国经济在美国经济中的地位更在迅速上升。

　　除了两国在双边和国际舞台上的具体问题，未来一年，中美将进行一系列战略对话，以增进相互了解，减少相互的战略疑虑。在第二届布什政府就任前，两国就会进行一些高层接触。

　　布什新一届政府就任之后，预料中国政府将会尽早派遣高级代表团访美，力求同布什的新外交班子建立良好的工作关系。两国的军方交流能否有实质性的进展，则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美国国防部是否改变其原先的一些做法。

　　胡锦涛主席如能在2005年内访问美国，将会成为两国关系中的头等大事。

　　战略疑虑依然很深

　　美国方面的主要担心是：中国会不会利用美国同欧盟、阿拉伯世界和其他国家的矛盾，利用自己日益增强的国际影响，企图在国际舞台上孤立美国？中国会不会乘美国深陷于“大中东”和反恐斗争之机，在周边国家拓展势力范围，建立排他性的地区经济集团，企图把美国挤出亚洲？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对能源和其他资源的需求，会不会影响中国对中东等地区的政策(例如发展同伊朗的战略合作)，激化中美的战略竞争？中国不搞西方式的民主化，反而要加强共产党的执政能力，是不是对美国倡导的发展模式的重大挑战？如此等等。

　　中国对美国的战略疑虑也许更多更深。例如，美国以反恐为中心的国家安全战略将维持多长时间？会不会在反恐告一段落后，把战略攻势的矛头指向中国？美国调整全球和亚太地区的军事部署和军事战略，在多大程度上是针对中国的？美国是否正在中国周边布局造势，利用中国同邻国的矛盾孤立中国，同时利用“台独”势力的发展，阻挠中国的和平崛起？美国是否还在处心积虑地对中国进行政治渗透和宗教渗透，从内部颠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如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那么，美国就无疑是中国最大的——甚至是惟一的——战略敌人了。

　　从中美相互的深层政治疑虑来看，中美关系的战略定位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出于政治考虑，在可预见的将来，美国不会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不会正式邀请中国参加八国首脑会议，不会同意欧盟取消对华军售禁令，更不会停止同台湾的军事合作。当然，也可以预料，中国同美国在一系列国际问题上的协调合作也是有限度的。

　　尽管如此，两国国家利益的汇合点很多，而且都有改善关系的愿望。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中美关系在2005年将会平稳发展，有所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