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似露 明日如歌

　　梅艳芳去世的时候，他批评说：“为什么梅艳芳有高99%的治愈率都不肯就医，香港媒体说她感情空白，哪里会空白，我看到她谈那么多段感情。我想她是要成为传奇，那就是一个人的选择，但我不成自杀。”

　　那时他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已近三年，其间更曾两度接受手术和化疗。他以顽强的求生意志对抗恶疾，但终于没能熬过2004年的寒冬。

　　2003年12月30日，梅艳芳辞世。2004年11月24日，走了黄霑。香港乐坛影响深远的两个人在相隔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相继离开，留下难以填补的巨大空白。

　　黄霑的一生见证了香港乐坛三十年来的盛衰起伏。他曾经是香港最卖座的词曲创作人之一，在市道好的时候，他一个月稿费收入可以达到十万港币，一提起“浪奔，浪流”，几乎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人会唱这首歌。他一生创作了两千多首词曲作品，虽然他自谦说“拿得出手的不过三十来首”，但就连与他反目成仇的旧情人林燕妮也不得不承认：“在广东歌历史上，没有人能够取代他的地位。”

　　广东歌也是通常所说的粤语流行曲。70年代之前，香港乐坛以英文歌和国语歌为主，国语歌的受众主要是从大陆南下香港的人群，黄霑曾撰文回忆当时的情景：“一流夜总会，全部只演奏欧美歌曲，二三流的，才有旧国语时代金曲听。”

　　那时粤语音乐只有一些小调和与粤剧关系密切的粤曲(一种地方戏曲)，50年代是粤曲的鼎盛时期，在电视普及之前，每日赴“歌坛”(粤曲表演场地，多设于茶楼)听曲饮茶是当时最为普通和廉价的大众娱乐，电台或电视台即使有粤语节目也必然配上国语歌曲。黄霑1960年出道，却为市场所迫只能填写国语歌词，不谙国语发音的他不得不每写一句，就请华娃(他的第一任妻子)试唱，看是否有“倒字”的情况发生。

　　直至70年代才开始有粤语流行曲在电视台播出，那就是叶绍德填词、顾嘉辉作曲的《啼笑姻缘》主题曲。当时以许冠杰为主的莲花乐队和谭咏麟、钟镇涛等组成的温拿乐队也崭露头角，香港粤语流行曲兴起的格局渐成。

　　早期的创作者仍然摆脱不了旧风气的影响，像出身于广东音乐世家的许冠杰，毕业于香港大学心理学专业，被称为知识分子型的歌手，他擅唱英文歌曲，深受猫王和披头士影响，但自己写的歌无论词曲都有着极重的粤曲痕迹。

　　但黄霑却能够摒弃传统的“粤曲风格”，具有深厚古典文学素养的他创作的歌词，遣词清丽，意境开阔，并且更贴近现代人的生活。同时他还喜欢开拓新的题材，撰写“非情歌”，像两年前被香港财政司司长梁锦松引用来鼓励香港市民同舟共济的《狮子山下》，就是他1979年为同名系列电视剧填写的主题歌歌词。

　　他是真正的才子型的创作人，他的许多写作故事都可以当作传奇来讲。他与顾嘉辉合作的时候没有传真机可用，于是顾嘉辉作好曲就打电话把曲谱告诉他，他有如听默般记下来，然后填词。顾嘉辉通常不到死线不能作曲，当年电视台只给7天的创作时间，顾嘉辉却用掉6天半，只剩下半天给黄霑，但两人合作却十分默契。

　　他与电影导演徐克是知交好友，徐克90年代初拍的许多古装电影都由他配乐填词。1990年，他受命为徐克的电影《笑傲江湖》谱曲，写了六稿，徐克都不满意，他被逼急了，跑去翻古书《乐志》，看到一句话，“大乐必易”。心想最“易”的莫过于中国五声音阶(宫、商、角、徵、羽)，就反用改成“羽、徵、角、商、宫”，到钢琴前弹一弹还挺好听，于是就顺着写出了整条旋律，那就是《沧海一声笑》。

　　粤曲与粤语流行曲的更替，与香港电视业的发展有着直接关系。“七十年代，由于电视机价格下降，加上转播站的兴建，使电视媒体开始渗入每个家庭，成为人们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1967年，TVB(无线电视)启播。1973年，RTV(丽的电视，亚洲电视的前身)启播，令电视竞争变得白热化。此时，“因为晚上电视的节目都是最精彩的，人人都在家里看电视，就不能到歌坛去听歌，歌坛由于听众的减少而支持不住了。”

　　1976年，第三间商营电视台佳艺电视加入战团，带动武侠剧热潮，虽然后来佳艺因管理不善而倒闭，但70年代中到80年代中，TVB却制作了多部长期热播的武侠剧，其中包括78年的《小李飞刀》、79年的《楚留香》、82年的《天龙八部》、83年的《射雕英雄传》等等。顾嘉辉、黄霑与罗文在当时号称“铁三角”，他们分别或合作为港产武侠剧贡献的主题音乐深入人心，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大众熟悉的旋律。

　　他曾表示《两忘烟水里》(82版《天龙八部》主题曲)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之一，这首词为他赢得了CASH的最佳填词奖项。据说，歌名的“忘”字，他本来用的是意境更高的茫茫然的“茫”字，但是唱片公司担心听众不能明白，于是改作“忘”。林燕妮说：“这首歌二部合唱的歌词，除了黄霑，还有谁写得出来？”

　　电视台对粤语流行曲的另一项推动力来自歌唱比赛。1972年，TVB成立5年后成立华星娱乐有限公司，并很快签下了张国荣。1982年，华星在TVB支持下开始每年一届的“香港新秀歌唱大赛”，这个歌唱大赛成为为香港乐坛输送新血的重要来源，80年代的巨星如梅艳芳、张学友都从这个比赛进入乐坛。很多人因为电视连续剧而认识的张卫健，其实也是1984年参加“新秀歌唱大赛”获得冠军而进入娱乐圈。

　　1982年，在第一届歌唱新秀大赛上，梅艳芳以一曲《风的季节》获得冠军。据说，当时黄霑和顾嘉辉都是比赛的评判，在听完梅艳芳演唱之后，黄霑给了她满分50分，而身为评判主席的顾嘉辉也给她49分的高分。

　　黄霑曾经说，70年代中至80年代中的香港，“人们愿意消费，娱乐业人才济济，新作层出不穷，真是黄金时代”。然而时至今日，彼时的巨星一一陨落。“21世纪，从2002年尾到2004年末，罗文、张国荣、梅艳芳、黄霑，香港娱乐的华丽时代向我们进行了最漫长的告别。”

　　他去世后，坊间小报立刻以整版刊登他生前与三个女人的情仇恩怨，几乎将他作为音乐人的身份置而不论。其实他才华充沛，又何止限于词曲创作——他曾经开过广告公司，“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这句经典广告语就出自他的手笔；他与金庸、倪匡、蔡澜并称“香江四大才子”，又与后两位因主持电视节目而并称“香港三大名嘴”，他们三人主持的成人脱口秀节目《今夜不设防》长盛不衰；他生性诙谐好谑，被人称为“不文霑”(不文是粗俗下流的意思)，他反而引以为荣出版《不文集》，现在已出到60多版，至今仍保持香港最畅销袋装书的纪录……

　　他个性直率，往往被人形容为恃才傲物。对于在他之后最被看好的歌词创作者林夕，他一面称赞林夕“用叠字技巧之高，乐坛中仅见，我自问甘拜下风”，一面也批评林夕创作量太大，“一年写五六百首歌，李白也写不了那么多”。对于年轻一辈最走红的少女组合TWINS，他直言不讳地说：“唱不好就不该出唱片……不会唱就去当明星当模特嘛，为什么非要唱歌？”

　　他生前就已宣布：“香港粤语流行曲死了。”他说：“流行音乐是一个商品，1996年是19亿，现在是3亿，有些歌星的唱片出来卖几百张，19亿的生意变成3亿就是死。”他认为创作者青黄不接是香港音乐“死了”的原因。

　　但其实他自己在音乐创作的后期已经在走下坡路。林燕妮前不久出来辟谣说，黄霑离开她，其实与他当时的情绪有关，那时候找他填词的人少了，事业上有着许多不如意。那是他人生的低潮期，他时常郁戚自问：“为什么没人再找我填歌词了？怎么那些狗屁不通的词反而有人要？”为排遣苦闷，他找人给自己刻了一方印——“不信人间尽耳聋”。

　　但香港主持人梁文道说：“他们这代人陆续辞世其实并不代表现在的香港流行文化工业走向衰落，因为他们的那个时代早就结束了。”梁文道提醒大家注意香港乐坛现在的创作力量，例如黄耀明带领的“人山人海”厂牌下的一群年轻人，“他们是香港的现在，也昭示着香港的未来”。

　　2004年，充满80年代记忆的香港红墈体育馆刚刚迎来许冠杰和达明一派(黄耀明与刘以达1985年共组的乐队，是香港实验音乐的佼佼者，于1991年解散)的光荣复出，怀旧在刹那间成为时代主题曲。而黄耀明在不久前甫推出自己的最新专辑《明日之歌》，不，不是“明日之歌”，整张专辑翻唱顾嘉辉的旧作，惟一一首新曲《翡翠剧场》点的仍是当年电视热潮的题，“翡翠剧场”是TVB每周一到周五晚上在翡翠台播出连续剧的栏目。在一片怀旧情怀弥漫的末世之城中，这又是向美好80年代致敬的港人心。

　　去日似露，来日苦多。罗文、张国荣、梅艳芳、黄霑一个个离开造就他们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也在远离，时间仍在急急向前飞驰，无论怀旧或者遗忘，它只会急急奔向不可预知的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