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身在北京某个会议上,心儿却神往于燕赵大地。终于没有挨到这种冗长的会议的终了,寻个借口便穿城而出,驱车奔驰在天寒地冻的田野上。
对我如此勾魂摄魄的,乃是在一次民间年画抢救座谈会上,一位来自河北省内丘的女
子送给我一本精心打印的册子,封面上四个字《内丘纸马》。翻开一看,即被惊住。那种纯正的乡土味儿,那种粗犷、质朴、率真,那种原始美,蹿出纸页,兜头扑面,一瞬间就把我征服。内丘的纸马,先前只是略有所闻,不曾见过。平日里每每见到的多是杨柳青等地的神马,画上的神仙大都像灶王爷那样貌似高官,正襟危坐,哪有这样的怪头怪脸、浑朴又高古的模样?
内丘县地处河北省南端。东望齐鲁,西邻中州,北通石门,属于邢台的一个县。应是历史久远的燕赵故地,文化的由来可以直接寻觅到秦汉。也许正是岁月去之太久,如今可以看到的地面遗存,除去扁鹊庙和一座牛王庙前的清代戏台,大多村落都很难再有那种“历史感”了。可是谁想到,这些形形色色、出自农人之手的小小的木刻纸马,却叫我们闻到一种渺远又强劲的生命气息。
内丘有301个村庄。现今刻印纸马的村子大约有七八个,大多在县城周围。我去了其中两个,即魏家村和南双流村。据说在太行山里也有,但山里的纸马大多是自印自用,外边很少见到。内丘印画的木版都是木匠刻的,有了版谁都可以印。如果山里的人弄到几块版,自然也就可以印起来了。
魏家村的魏进军家,应是最典型的内丘纸马的作坊。此地作坊全是家庭式的。印画时,全家老少一起上手,有的印画,有的晾画,有的拿出去卖。纸马是年画的一种。逢到春节,张贴纸马,为的是请来天上诸神,送福之外,护佑人安。这是自古以来全人类共有的生存心理。纸马在内丘分大小两种。大纸马与各地的灶王和全神差不多一样;小纸马在北方为内丘特有,只有巴掌大小。魏进军的先辈就印纸马。家传老版不少,“文革”中经意保护,至今存藏的老版《连中三元》、《关公神像》、《全神图》、《八仙祝寿图》等,应是清末民初的刻品,属于大纸马一类。风格与我国年画重镇武强殆同,甚至连眉眼与衣纹的画法也全然一样。内丘与武强相隔不过一百多里,中间有滏阳河相通,风格相似,亦属必然。这些大纸马都是红黄绿三色套印。然而,他们的小纸马就是纯粹的地方土产了。
小纸马大多为10×20厘米左右。木版印刷,单线黑色,彩色粉莲纸。纸分深桃红色和淡黄色两种。黑色不是墨,而是用烟黑加水胶煮成。印画时先在画版上刷上黑色,将纸铺上,不用棕刷,只用手边按边抹即成,非常简单,几乎一看就会。木版的用材都是较坚硬的榆木或杜梨木,为了经久耐用。有时一块木版的反正面,各刻一个画面,则是要节约板材。内丘人在出售这些纸马时没有店铺,只是放在篮子里拿到集市上,找个空地,铺块布或硬纸摆好便卖,方式极其原始。
这些纸马上的神灵形象竟是这般原始与朴拙,使我们联想到远古的岩画与汉人的画像砖。尤其是土神脸颊上生出的那一双朝天举起的双臂,叫我们更加相信民间文化常常是历史的活化石。那些竖直的排线和奇异的符号,是不是还在固执地保持着至少千年以上的图像?
内丘的纸马又不仅仅是历史的遗存。它至今仍与人们的生活融为一体。
逢到春节,人们请神送神时,依旧遵照民俗仪式,唱歌跳舞,把各种纸马贴到屋里屋外一切物品上———桌上、椅子上、树上、井上、梯子上、鸡窝上、马棚上……甚至连今日的摩托车和拖拉机也贴上车神的纸马。
当然纸马又是脆弱的。按照此地风俗,每当春节过去,送神的仪式就是把纸马烧掉。所以古老的纸马很难保存下来。而印纸马的木版在“文革”中也废除殆尽。纸马的历史一片寥落与荒芜。而眼前农耕社会正在消退,纸马的生命已进入终结期。幸好———我看到,内丘的一些文化工作者都是目光深远的人,他们已经开始对这一份农耕时代的文化遗存进行普查与整理了。我此行还要告诉他们,全国的年画抢救已把内丘纸马列为专项。他们所做的,是把前人的精神文化留给后人。
《市场报》 (2004年09月17日 第二十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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