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石成金的卢作孚

　　卢作孚：最好的报酬是求仁得仁--建筑一个美好的公园，便报酬你一个美好的公园；建设一个完整的国家，便报酬你一个完整的国家。这是何等伟大而且可靠的报酬！它可以安慰你的灵魂，它可以沉溺你的终身，它可以感动无数人心，它可以变更一个社会，乃至于社会的风气......

　　卢晓蓉，女，重庆人，1965年高中毕业下乡，到四川省万源县大巴山区插队落户。19 78年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

　　曾任北大维信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常务副总经理，获北京大学颁发副研究员职称。现任香港安通国际航运有限公司董事。

　　从1992年起陆续在《十月》、《北京文学》、《明报月刊》、《香港作家》等报刊上发表多篇散文和文学评论。其中《青春有价》获1998年冰心文学奖唯一的散文大奖；《香港的速度》获《中华散文》和《人民日报》(海外版)征文三等奖；《母亲的搬家生涯》获2003年冰心文学奖散文奖。2004年出版散文集《水咬人》。现为香港作家联会永久会员。

　　记得小时候曾看过一本连环画，书名好像叫《点金术》，说的是从前有个地主想发大财，就去拜师学了一项绝技，只需用手指头往什么东西上一点，那东西立刻就变成了金子。虽然我从小不信神，但因为一直生活在清贫和动荡之中，也曾想入非非地做过几回点金梦。

　　等到改革开放，思想解禁以后，我才知道会点金术者，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就是我的祖父卢作孚(1893-1952)。祖父在这个世上只活了59岁，出身贫寒，既无家族遗产可以继承，也无世袭特权可以依傍；小时候还因病失声，当过两年哑巴；只读过四年正规小学。可是他一生顽强进取，奋勇拼搏，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把许多看起来办不成的事办成了，把赔钱的买卖做成了赚钱的生意，把蛮荒之地变成了世外桃源，把宏伟的理想变成了美好的现实。他在短暂的一生中所创造的财富与成就，即使以今人的眼光来衡量，也可以与神话媲美。所以有人说，他是我国近代实业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

　　他用亲手创建的民生公司 回报了母亲河的养育之恩

　　祖父出生在长江上游的一条支流--秀美的嘉陵江畔。他的事业发祥于长江上游的重庆，终结于长江下游的上海。是长江的灵气给了他无穷的智慧和创意，是长江的艰险磨砺出他无比坚韧的意志和勇气。悠远而浩瀚的母亲河，见证了这位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子为祖国、为人民创建的不朽功勋。

　　祖父是以中国船王的称谓闻名于世的。四十年代末，美国的一位航运大亨曾感慨地说：各国搞航运，都是循着先海洋，后江河；先下游，后上游的顺序来发展的。卢作孚却相反，他是先江河，后海洋；先上游，后下游，这是一个奇迹！反其道而行之的卢作孚，恰恰是在外国轮船公司竞相争霸，扬子江上游一般航业十分消沉，任何公司都无法撑持的时候，而不是航业有利的时候(卢作孚《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创办民生公司的。1925年夏，他怀揣从乡里招股集资而来的8000大洋和自筹旅费300元，顺长江而下，找到上海合兴造船厂，订造一艘70吨重的小火轮。轮船虽小，可上面的引擎却是德国奔驰公司生产的。为了要助成国家跑到现代前面去，祖父从一开始就盯住了国外的先进技术与科学管理。一年后，新船造好，所付的现金还不够船价的一半，但船厂经理钱景华，却对眼前这个敬业、好学的年轻人笃信无疑，居然让他把船开回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从此，民生公司的事业便以服务社会，便利人群，开发产业，富强国家为宗旨，如滔滔长江东流水，一泻千里不回头。从江河到海洋，从水里，到岸上，在整个长江流域，几乎都可以看见高高飘扬的民生公司旗帜。而那位造出了民生公司第一条船的船厂经理，在三十年代中期，也进了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工作，职务是襄理。到了四十年代后期，上海已成为民生公司发展远洋运输的桥头堡。总公司虽然还在重庆，总经理办公室却搬到了这个海滨大都市。

　　1950年，民生公司已拥有客货轮船140多艘，其中包括40年代后期在加拿大建造的9艘新型客货轮；开辟了数千公里的内河航线，拓展了港澳和东南亚航线，最远的还到过印度和非洲。而这还只是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水上资产。25年间，民生公司还独资或合资创建了大大小小七十多个岸上企业和附属设施，涉及发电、自来水、造船、仓库、码头、铁路、煤炭、水泥、陶瓷、印刷、出版、钢铁、机械、纺织、印染、食品、建筑、贸易、银行、保险等许多领域。公司的总资产达到8，437亿，净资产达到2，915亿(两项的货币单位均为人民币旧币，参见凌耀伦主编《民生公司史》)。然而祖父所创造的财富还远不止于此。

　　从列强手中收回内河航权 化零为整将外轮挤出川江

　　统一川江航运，从帝国主义手中收回内河航权，挽救和发展民族航运事业，是祖父在浩荡长江上创造的又一个奇迹。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川江航运几乎被帝国主义列强的轮船公司所垄断。他们凭借强大的实力，以压价、送礼等手段，排挤中国轮船。他们逃避中国航管处士兵的检查；撞翻、撞伤中国的轮船和人员，甚至酿成双方开火的流血冲突。五花八门的外国旗竟然在中国的母亲河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而中国的军队拉差，却只能对国轮下手，不敢得罪外轮公司。那时的中国船公司，多属于起步阶段，实力弱小而分散，因而无不危在旦夕。1929年，祖父接受时任四川善后督办的刘湘邀请，出任了川江航运管理处处长。在一年的任职期内，他采取果断措施，制止军队免费拉差，整顿码头纷乱的秩序，禁止外轮公司随意降价，争取到政府对国轮公司的经济补贴。对逃避检查的外轮公司，他号召码头工人不予卸货，强迫他们必须接受检查，从而开创了自《天津条约》丧失内河航行权以来中国士兵检查外轮的先例。(凌耀伦《卢作孚小传》)

　　祖父完成上述任务后，即辞职回到民生公司。为了发展、壮大民营航运事业，他又以相当优惠的条件，兼并和收购了一些由于管理不善而濒临破产的中国船公司或船只，包括这些公司的职工和船员。杨尚昆同志在他的回忆录中就曾提到，他们家的一艘客船也是因为不会经营管理，机器坏了，结果转让给卢作孚办的民生公司的。在此期间，民生公司还收购和兼并了美藉捷江轮船公司。在短短六、七年时间内，祖父就实现了他将川江航业化零为整的抱负，将横行霸道的美、英、日等外轮公司挤出了川江。民生公司也发展成为在长江上足以和外轮公司抗衡的中国轮船公司，并由此而拉开了抗战时期承担运输重任的序幕。

　　导演中国敦刻尔克之悲壮一幕 力挽抗战时期国家的工业命脉

　　1937年抗战爆发。在祖国北方大地响彻《黄河颂》那高昂激越的旋律的时候，在南方的万里长江水道上，同样奏起了一曲曲爱国主义的颂歌。其中最为悲壮的一幕，就是被称为中国的敦刻尔克的宜昌大撤退。而它的总指挥，便是从未当过一天兵的民营企业家卢作孚。

　　七七事变前夕，祖父正准备率团去欧洲考察。战火点燃后，他立即放弃欧洲之行，并且向民生公司全体职工发出国家对外的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任务也就开始了，民生公司应该首先动员起来参加战争(卢作孚《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的号召。1937年8月，国民政府的抗战大本营在南京成立，卢作孚就任大本营第二部副部长，负责草拟抗战总动员计划。后又被委任为抗日军事委员会第二部副部长，兼农业、工矿、贸易调整委员会运输联合办事处主任，并兼任军事委员会第六部副部长，负责总动员计划的制定和执行。1938年1月他又临危受命被委任为交通部常务次长，同时还兼任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负责指挥战时水陆运输。一方面将数以百万计的川军和数以百万担的川粮以及大量的武器弹药等作战人员、物资运往前线；一方面又将内迁的工厂、机关、学校、设备、文物等物资及人员运往四川大后方。

　　1938年10月，在长江三峡入口处的宜昌市，堆积了大量从前方撤退而来的人员和物资。由于面临日军铁蹄的进逼和川江枯水季节的到来，逃难的人们极度恐慌，码头秩序异常混乱。卢作孚亲临现场，从容指挥、周密部署，发动所有可以使用的民生公司的船只和民间的木船，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水上运输大军，展开了与日本侵略军抢时间、争速度的殊死搏斗。最后仅用了四十天时间，就将所有的人员和物资抢运到上游各港，躲过了日军接踵而来的狂轰滥炸。事后，祖父对宜昌大撤退有过一段富有诗意的描述：每晨宜昌总得开出五只、六只、七只轮船，下午总得有几只轮船回来，当着轮船刚要抵达码头的时候，舱口盖子早已揭开，舱门早已拉开，起重机的长臂，早已举起，两岸的器材，早已装在驳船上，拖头已靠近驳船。轮船刚抛了锚，驳船即已被拖到轮船边，开始紧张地装货了。两岸照耀着下货的灯光，船上照耀着装货的灯光，彻夜映在江上。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抬着沉重的机器，不断的歌唱；拖头往来的汽笛，不断的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的呼号，配合成了一支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动员起来反抗敌人的力量。(卢作孚《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

　　据统计，仅抗战前三年，民生公司共运了各种人员150余万，物资约100万吨，自己却损失了船舶16艘，员工100余人。(凌耀伦《卢作孚小传》)而且，为了承担民族的灾难，抢救人民的生命财产，民生公司在战时的运价只有其他轮船公司的十分之一。但是，民生公司的巨大损失，却换来了长江大动脉的顺畅，铸就了民族复兴的希望。在中央电视台摄制的《卢作孚1938》专题片中有这么一段解说词：1938年秋天，当一个国家民族工业的生死存亡全掌握在一个船运公司企业家手里时，这段故事的传奇色彩就更显浓厚。这个企业家叫卢作孚，他率领民生公司完成了著名的宜昌大撤退。在日军的炮火下，他把中国最重要的工业企业经三峡航道抢运到四川大后方。这些企业构成了抗战时期中国的工业命脉，为抗战的最后胜利奠定了物质基础。

　　育世外桃源北碚可比宁馨儿 搭诺亚方舟国粹所幸得保存

　　对做官从来没有兴趣的祖父，在抗日战争的胜利已成定局的时候，悉数辞去所有官职，回到了民生公司。民生公司可以说是祖父一生实现强国富民理想的事业基础所在，但祖父却不止一次地说，他真正的兴趣不在民生公司，而在北碚，我之喜欢北碚，胜于自己所主办的事业。

　　北碚是长江支流嘉陵江上的一座小镇，处于四县交界的四不管地区。满地是土匪，劫物掳人，变做家常便饭，简直是一片土匪世界(黄炎培《北碚之游》)。祖父却选中这样一个地方，开始了自己又一个社会改革实验。始则造起一个理想，是要将嘉陵江三峡(指重庆至合川之间的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笔者注)布置成功一个生产的区域，文化的区域，游览的区域。……这便是我们最初悬着的理想--一个社会的理想(卢作孚《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他要亲自动手创造一个美满的世界，人人都有事做，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有钱用，人人都有书读，人人都快乐。(卢作孚《在北碚峡防局临时主任会议及市政会议上的讲话》)

　　为此，祖父在主持民生事业的同时，于1927年就任北碚峡防局局长。他首先是吸引新的经济事业，相继投资和参与兴办北川铁路公司、天府煤矿公司、三峡染织厂，促成洪济造冰厂利用水力；第二是创造文化事业和社会公共事业。创办地方医院、图书馆、公共运动场、平民公园、嘉陵江日报馆、中国西部科学院、兼善中学及其附属小学校、各类民众学校等......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在于将嘉陵江三峡布置经营成一现代乡镇的模型(见卢作孚《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

　　经过祖父和前辈们卓有成效的努力，不但肃清和改造了北碚地区的土匪，而且把地方所有文化、教育、经济、卫生各项事业，不上几年，建设得应有尽有。北碚两字名满天下，几乎说到四川，别的地名很少知道，就知道有北碚。与其说因地灵而人杰，还不如说因人杰而地灵吧。(黄炎培《北碚之游》)祖父当年亲自规划兴建的温泉公园和缙云山植物园，风景秀丽别致、林木丰盛葱茏，至今仍然是游客如云的风景名胜；而北碚也以最具自然魅力和人文韵味的城区而著称。

　　抗战的爆发更使北碚名扬海内外。当时进驻北碚的文化团体就有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复旦大学、中华教育电影制片厂、电化教育专科学校(中国第一所电影专业学校)、中山文化教育馆等。在北碚居住或常来北碚的文化、艺术、学术、教育界人士有郭沫若、老舍、田汉、阳翰笙、夏衍、梁实秋、曹禺、洪深、赵太侔、胡风、端木蕻良、萧红、志向、赵清阁、吴祖光、陈白尘、梁宗岱、郑伯奇、靳以、姚雪垠、碧野、杨宪益、徐悲鸿、顾毓秀、史东山、孙瑜、郑君里、舒强、戴爱莲、应云卫、焦菊隐、舒绣文、金山、白杨、张骏祥、叶浅予、陈望道、赵敏恒、陈子展、马宗融、方令孺、许德珩、薛暮桥、顾颉刚、太虚法师、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黄炎培、吴南轩等，真可谓群星灿烂，照亮了大后方人民心灵的夜空。无怪乎当时的中外媒体都把北碚比喻为世外桃源、诺亚方舟。北碚为抗战和战后的中国保存的文化与精神的财富，是难以用车载、用斗量的。

　　祖父一生所做的事，一部三十余万字的《卢作孚年谱》(张守广编撰)也难于厘清，难以穷尽，我这寥寥数千言的小文也就更加无法概括了。但有一点我想是可以说清楚的，那就是祖父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很明确的方向、目标和原则，都有超于常人的坚毅和勇气，凡事不做则已，要做就一鼓作气、殚精竭虑做到最好，决不放弃责任半途而废。正如他自己所说：改造社会的办法，是要从实际着手，先改造本身，然后一步一步地去改造社会，空谈空想，是不会达到目的的，非用精密的和十分的力量去干不可。(卢作孚《社会改造的第一步》)也许这就是这位点金大师成功的秘诀吧。

　　前述连环画中那个学会了点金术的财主，想不到却死于非命。他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包括食物、衣服、被褥，都点成了金子，以至于活活给饿死、困死、压死了，死得一钱不值。而我的祖父却从来没有为自己和家人积攒财富。他认为，工作的报酬，不只是月薪、地位和红酬，最好的报酬是求仁得仁--建筑一个美好的公园，便报酬你一个美好的公园；建设一个完整的国家，便报酬你一个完整的国家。这是何等伟大而且可靠的报酬！它可以安慰你的灵魂，它可以沉溺你的终身，它可以感动无数人心，它可以变更一个社会，乃至于社会的风气......(卢作孚《工作的报酬》)为此，祖父把点金赚来的财富，统统都献给了人民，捐给了社会，自己却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他因此而得到人民的崇敬与爱戴，虽死犹生。上海证券报卢晓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