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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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08月30日 04:01 中华工商时报 | |||||||||
南帆 消费时代的一个杰作即是把历史改造为抢手的商品。一批作家和导演发现了历史的商业价值,电视屏幕和多卷本小说之中晃动着大批古代的帝王、侠客、青楼女子和浪荡文人。还珠格格式的成功带动许多人到史书典籍之中淘金。沉重的历史正在变成一系列轻佻的恩怨情仇,巧妙地赚取人们的眼泪、笑声和钞票。相对地说,散文和随笔仍然保存了对于历史的
我时常任意地翻阅一些刊物,暗中等待一些思深虑远、气盛言精、神采奕奕的历史散文。必须承认,柯平先生的《书生论剑》令我吃了一惊。《书生论剑》计一十六篇,多是记述明清一些著名文人的人生。大约读到1/3的时候,我的一个遗憾已经相当强烈———为什么我没能早些发现这一批散文呢?我想首先提到的是《书生论剑》的叙述。这些历史散文纵横挥洒,同时又针脚细密。不论是龚自珍、郑板桥、沈复还是袁枚、赵孟、李渔,作家对于这些骚人墨客的生平、作品以及当时的文学史气氛都相当熟悉。作家不是一字一句地抄录史书,而是按照胸中沟壑裁剪史料,舒卷自如,大开大阖。这些历史散文的叙述语句时常包含了时间与空间的跨度。叙述人的感喟、沉思、想像、猜测、分析、叹息密集地交织在事件的陈述之中,形成了张弛有致的节奏。这既是历史事件的叙述,又是叙述人与历史的持续对话。这种叙述表明,作家已经沉入历史,追抚当年,而不是超然地伫立于历史之外高谈阔论。 《书生论剑》一十六篇,实际上是十六个传统文人的个案分析。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如此相似?他们与现代知识分子的差别是什么———他们止步于哪一道历史门槛面前?这一批历史散文尽可能让十六个著名人物返回当时的历史脉络之中,呈现他们性格之中的历史必然。《书生论剑》之中出场的骚人墨客性格各异。他们多半才高八斗;然而,现今看来,他们身上又有如此明显的人格弱点。龚自珍虚荣地吹嘘自己的艳遇,郑板桥用装腔作势谋利,黄仲则恃才而放纵自己的乖戾,柳亚子自视甚高因而伸手索官,从郭畀到袁宏道皆热衷奔走于达官贵人的门下,吴梅村、赵孟终于从前朝遗民到腆颜事敌……总而言之,许多文人的生活都和政治权势发生了复杂的联系。无论渴望还是失望,投机还是不屑,政治权势始终是他们生活之中不可回避的重心所在。他们的人生必须根据与政治权势的关系来定位。科举应试,卑躬屈膝地索取名流的推荐信,得到一官半职,趾高气扬地顾盼自雄,官场失意挂冠而去,寄情山水,愤世嫉俗,妓女倡优,僧道药酒,或者标榜人格形象,或者觑破了世态炎凉而领悟了人生真谛———许多传统文人基本上就是在上述的生活之中打圈子。这种生活已经形成一个二元的结构。主导这个结构的是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朝如此,在野如彼,庙堂或者江湖,舍此二元,别无他途。这就是传统文人全部的人生棋盘。 阅读《书生论剑》的时候,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如此之多的传统文人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政治权力体系,甚至不惜用一生的艺术声望和人格气节换取一个七品芝麻官?在我看来,趋炎附势或者贪欲、虚荣并不能完全解释这一点。我想,至少必须考虑到《书生论剑》之中这一批文人面临的社会环境。他们自幼读圣贤书,皓首穷经,孜孜不倦,一方面期待效力于社会,担纲社稷大事,另一方面期待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两方面的成功是传统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然而,只有依附于政治权势,这些梦想才可能实现。他们所置身的社会基本上不存在知识分子发表意见的公共领域。报纸和刊物尚未出现,当时的出版行业远未形成一个完善的网络。不论是建国方略还是道德理想,他们的理论观念、设想和种种见解只能借助特定的权力体系传播和实践。现代社会,众多职业知识分子寄身于大学。这是一个独立于政治权势的文化空间。大学是一个思想库,大学里的知识分子时常发出独特的声音。然而,无论规模还是机制,传统的书院和私塾远远无法与现代大学相提并论。书院和私塾仅供传统文人和一些同好、弟子交流思想而不可能成为他们展示远大抱负的舞台。退居名山,讲经布道,这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如果不愿意让安邦治国的良策烂在腹中,那么,除了依附政治权力体系,这一批文人还有什么选择呢?虽然这一批文人多半是诗人和艺术家。然而,在他们心目中,文学或者艺术并不是值得献身的至高理想。几笔山水,一手好字,数卷诗集,这些成就与显赫的政治功名不可同日而语。对于他们说来,艺术声望更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以诗人或者艺术家的身份留名青史似乎委屈了他们。功德圆满之后吟诗作赋,这是一番雅事;如果把文学和艺术当做主业,那就是玩物丧志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由于这种理想,即使杜甫也会心甘情愿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作家和艺术家是一种独立的身份,一流作家和艺术家的贡献以及声望决不亚于政治家,他们甚至是另一个世界的上帝———这是很久以后的观念了。这种观念必须在文学和艺术独立之后才可能得到认可。至少可以从《书生论剑》之中看到,这一批文人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五四新文化运动扯开了现代社会的序幕。胡适的八项主张、陈独秀的三大主义、鲁迅的《狂人日记》、郭沫若的《凤凰涅》成为崭新的文化风景。相形之下,岁寒三友之类的象征空洞陈腐,泛舟江湖的出世之姿软弱无力。即使那些传统文人天分高绝,他们也只能在一个陈旧的框架之中踯躅,找不到真正的突破口。质疑皇权,倡扬民主,唤醒民众推翻黑暗的铁屋子,这只能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使命。他们不仅是因为良知或者个人观感而关心民瘼,他们也不仅因为儒家、佛家或者道家的学说节欲自重,修炼人格。个人、社会、科学、道德伦理等一系列问题都在现代知识———例如,社会学、法学、心理学———的基础上得到重新阐释。总之,《书生论剑》之中的那些文人镶嵌在古老的历史之中,越退越远,渐渐成为绝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他们留下的是感喟,是启迪,是不尽的历史思索。什么叫做历史散文?漫漫的历史风尘和感喟、启迪、思索———这就是了。(30F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