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立杨
抗战期间，张恨水先生避居重庆郊外，缺少衣食，牵萝补屋，所作旧体诗、文言散文颇可窥见当时社会情状。其《村居》谓“路旁冻骨手陵哀，正值争名盛宴开。一醉群英千百万，不知谁作主人来。”又其《邻家》云：“屋草垂垂怯朔风，齐窗病卧一衰翁。”所谓村居，实是文艺人的一种国难房子，竹编成墙，外涂黄泥，随地割些野草盖在屋顶就成了。而
在山的对面，就是有名的孔祥熙公馆，绿树葱茏，石磴上拔，环曲千级。“四层立体式的洋楼，藏在一个树林的尖峰下，不用说里面的布置，单是穿山的这一座防空洞、无线电、沙发、电话，也就可知其阔绰了。这不过无数孔公馆之一，孔院长、孔夫人、孔二小姐，根本不来，只有几十个副官，在这里落草为王。这不但文艺人看了心里不平，所有的老百姓，都侧目而视。这一点，往往是引起我写作的愤慨情绪的。“（《我的写作生涯》）豪门与平民，是怎样的不同呵！
恨水先生的感慨，也真是有激使然。官僚的极度腐败，另一面是民间难以维生的痛苦。民国史解秘后，我们又才晓得其中的种种内幕，可作为恨水先生诗文的求证和补充。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危在旦夕，当时许多军政、文化界的名流都滞留在此，重庆方面乃派出飞机执行撤退任务。哪知飞机飞回重庆珊瑚坝机场，机舱打开，但见宋霭龄及其女孔二小姐（孔令俊）带着随行人员、大批箱笼、金银细软、两头洋狗和老妈子及其他随行人员鱼贯而出。原先要接的南天王陈济棠、大公报经理胡政之、中央委员陈策却杳无踪影。原来军阀陈济棠夫妇早已上了飞机，孔二小姐看她的爱犬没了座位，硬把陈夫妇拉了下去。不久大公报主编王芸生写了篇社论《拥护修明政治》谈逃难飞机运送洋狗事件，“多少应该内渡的人却孤悬海外。善于持盈保泰者，本该敛锋谦让，现在竟这样不识大体。”这孔二小姐，又是宋美龄的干女儿，所谓民国第一小姐，专横、自私、性情怪癖，她嘴痒，可以污辱上将如卫立煌；手痒，可以抽打戴笠手下干员的耳刮子。更厉害的是，她承传其父孔祥熙的“优点”，成为投机倒把的能手。她办的嘉陵公司，大发国难财，囤积居奇，买空卖空，不在她哥哥孔令侃的扬子公司之下。直到国民党逃台，因军方对孔家恨之入骨，不得已潜往纽约寓居。即便如此，她在台湾圆山饭店仍有股份，每年分走红利若干。
解放战争后期，蒋经国力图廓清政治，剜除腐败，遂衔老蒋之命，先从上海“打老虎”开始，企图挽经济危机于既倒。他以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海警察局，以及他的戡乱建国总队混编成六个经济管制督导大队，分区稽察督导，全面检查市场，码头交通枢纽，金融机构，公司企业，物资仓库。他的理念是“经国衔命而来，只打老虎，不打苍蝇，宁使一家哭不使一路哭。专打投机家、冒险家、暴发户，扫除祸国殃民的败类，拯救苦难深重的同胞。”检查过程中，收受重贿，包庇奸商的警备科长张亚民，警察局稽察大队长戚再玉和泄露财政机密的财政部秘书陶启明被执行枪决，连杜月笙之子杜维屏等六十四个权势显赫的子弟也捉来投之囹圄。
但是事行未几，老蒋及宋美龄于焦头烂额的前线战事中抽身亲临上海干预了。原因是蒋太子查到了扬子公司总经理孔令侃头上，孔家子弟火气不小，当下指使手下非法抛帐，几十页的财货清单使蒋经国为之瞠目。不仅有市面紧缺的各种物资，而且有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发来的大宗货物原封未动存在那里，有依租借法案从美国运来的军需品，有巨额金银外币以及连美国联邦调查局都查不清的国外财产……老蒋出面干预后，上海失控，牵动全国，哄抢、闹事、歇业、倒闭、示威游行等特急电报雪片般飞向南京，战局很快就急转直下了。
豪门当道，家族干政，个人独断，廉政难举，乱世血泪中，真正苦难深重的，还不是那些嗷嗷待哺的百姓小民，他们像刀俎上的鱼肉，甚至没有谁听得见他们的呻吟，就梦幻泡影般迅疾毁灭了。
也许上海经济大检查中，寓居沪上的陆军上将薛岳的发言很能说明问题。他针对蒋经国对军人家庭的检查，打起他的广东腔骂道：“丢他妈！我们辛辛苦苦，出生入死几十年，才混得这么一点点东西，兑换转眼一文不值的金元券，以后怎么活得下去？什么蒋青天！”薛岳的脾气实在是针对真正的大老虎孔氏家族而言，他的愤激，确实不无道理。蒋太子最后不是在孔家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么？张恨水在重庆乡居期间就在外围观察孔家公馆，虽未深入，但确已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在民国高级将领中，大致可分为两类，其一是汤恩伯这种卖师求荣，无恶不作的奴才，在经济上能捞则捞，与之相仿的是特种部队——如军统系列，也以工作之便，参与各种大小买卖，国家不幸，百姓遭殃，他们发财的机会也因之增加，因为其买卖堂而皇之是一种政府行为。另一种军人如杜聿明、邱清泉、戴安澜、王耀武等，则爱兵如兄弟，薪俸仅够开支而已。徐蚌一役，杜聿明被俘，他在台湾的妻儿贫无立锥之地，其妻曹秀清辗转求职，总算在台北烟酒公卖局制品厂找到一个管理内部收发的差事。其长子杜致仁在美国贫病交迫，求妈妈想办法，妈妈也无法，只由蒋介石批了一千元，还不够一年的学费，更不用说饮食医药了。他愤慨之中，乃服药自杀，以求一了百了。
清廉的将领在老蒋处得到的是这样惨痛的待遇，而家族政治又由对奴才的倚仗而网开一面，这样大大小小的奴才为一己私利的得逞，也就更加肆无忌惮，招权纳贿，徇私舞弊，以至无恶不作了。战时重庆的投机商人被称作“天之骄子”，但无论他怎样骄，“天”不骄他，他又如何骄得起来？囤积居奇，操纵物价的一切罪恶，也非高资大力者莫办。他们为了骄奢淫逸要捞钱，捞了钱更骄奢淫逸。在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巧取豪夺之中，老百姓越发啼饥号寒，军事上善战的良将，也被抽去了底火，变得外强中干了，而由孙中山先生四十年奔走缔造的一个伟大政党，也被他们搞得狼藉猥杂，一塌糊涂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