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边界

　　兀鹏辉／文

　　今天学画画的孩子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这样两张石膏像素描，分别是徐冰和喻红画的《大卫》，在泛滥的考生试卷充斥着书店柜台的现在，他们的素描蒙上了安静的灰尘，而在不算远的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这两张画可是艺术青年的经典学习范本。徐冰，学院里的好学生和好老师，用他的话说：“我在中央美院表现很好——工作努力，技术又好，老 先生对我还不错，就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将来特别有希望。后来就觉得可惜了——搞偏了。”

　　徐冰说的“技术”指的是他那些迷人的版画小品；“搞偏了”说的是后来著名的作品“天书”——《析世鉴》，刻了4000多个连作者都不认识的汉字版画装置。1990年，徐冰完成了自己“一直想做一件大型作品”的愿望(即取名《鬼打墙》的一段金山岭长城拓片)，之后去了美国。15年过去了，国内很少能看到徐冰的作品，在大洋彼岸，他和蔡国强、谷文达、黄永砯被誉为海外华人艺术界的“四大金钢”，享受着和欧美一流艺术家同样的荣耀。徐冰做了不少有影响的作品，只是我们看到的多是“二手现实”——先为国外博物馆所实现的方案，后才在国内再次展览，要不就是难以明了的图片资料。在马上到来的8月底，徐冰在上海外滩三号的个展《烟草计划》将改变这种局面。

　　徐冰至少做了两件解构文字阅读传统的重要作品：一件是针对汉字的无意义创造，他的由4000多个虚构的汉字组合而成的书无法解读，可分明是书；另一件是将英文单词遵照汉字的结构模式写成了可供阅读的“方块字的世界”，让西方人直接进入自己的书法境界——新英文书法。1993年徐冰的《文化动物》行为是一头印着英文天书的公猪在铺满了书籍的展厅里强奸一头印着汉字天书的母猪，敏感的评论说：徐冰的作品在影射西方文化强奸东方文化，而这一行为艺术更暴力的方案因为广受争议要在12年后的今天才能公之于众。

　　徐冰的作品一般需要较长的时间，多遵循着自然规律：《文化动物》他提前几个月把握猪的发情阶段；1996年的《蚕》系列作品为等待吐丝过程他试过几季的养蚕期；今年在英国新南威尔士获得的艺术界奖金最高奖项的作品《911的灰》，也是徐冰很早就想到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实施版本，为了把《911的灰》运到英国，他复杂到先把尘土凝固成雕塑出关然后再慢慢粉碎。

　　徐冰的作品一直有强烈的审美因素，却又不止这些，涉及甚至颠覆了众多的社会伦理、视觉经验问题，他对“艺术没有实用性”的深度怀疑，使得他的作品在现实里的广泛生效变得不难理解了。美国将历来表彰科学界有卓越贡献的“麦克阿瑟奖”颁给过艺术家徐冰，这个奖俗称“天才奖”。如果我们承认有天才存在的话，徐冰或许就是这个时代的天才之一。

　　访谈内容因篇幅所限，仅涉及他和文字相关的部分作品。

　　访谈

　　关于《天书》

　　问：听说你是被中央美术学院开除的？

　　徐冰：我在中央美院表现很好，教了十年书呢！你说的完全是谣传。学院里很多老先生还是了解我的，就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将来特别有希望。后来就觉得可惜了——搞偏了。当时正在批判现代艺术，《天书》就属于现代艺术坏的代表。

　　问：《天书》后来有一种说法：商务印书馆的一个老先生，不相信你这么多字他没有一个认识的，跑去看了确实不认识。

　　徐冰：因为美术馆离中华书局以及商务印书馆很近，这些人平常不太会去看艺术展，听说有些字搞不懂，这些学者就有兴趣了，他们平时的工作就是在规范文字、检查错别字的，这些面前已经是权威了。《天书》因为外表太像汉字了，似乎有内容。对他们来说好像有些强迫的症状，能刺激到他们，却令他们无法走近、认知，希望能够找出认识的字的愿望令他们特别不舒服——这辈子没有碰见过这么难读的书。

　　问：你的考虑是不是不能让观众认识？

　　徐冰：首先要最大限度的像汉字，但又绝对不是。要达到我的效果要求只能是在造字规律的特殊性上做文章。比如汉字有很多偏旁部首：水、草、山、立刀等都是最基本的元素，本身是有含义和内容的，“草”字头，下面有一个“山”字，就是有草的山，就应该这么写，别人会知道这个字是在谈自然的。再如：一个“立刀”旁，和一个“电”字放在一起，你就知道肯定不是谈自然的，而是人造物或工业产品，很多了。虽然字典上没有，但是你感觉应该有，因为你认识，为什么呢？实际上它已经给你内容的元素了。可是你又叫不出来它到底是什么字，就像见到一个人，看他的脸你非常熟悉，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他已经存在了，只是你的脑子里没有名字而已。也只有中国文字可以有意在你的思维和认识之间加上时间差。《天书》用了很多符号学和视觉的东西，但那时候不知道符号学。

　　问：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字了，只是没有被应用而已。

　　徐冰：对。

　　问：《天书》是你原来的作品名字吗？

　　徐冰：不是，原来叫《析世鉴》，附标题叫《析世末卷》，好像特别深刻。中国人管特别难懂的书就叫“天书”，大家就习惯这样称呼这件作品了，《天书》的名字也挺好的。

　　问：你开始刻字时，是不是已经放下版画了？

　　徐冰：但是我的多数作品还是有版画的特征，和复制印刷有关。西方版画、书籍、印刷领域的活动经常会邀请我参展和讲演，还是觉得我的作品扩展了版画领域。《天书》那个展览就叫《徐冰版画展》，我一直觉得中国版画应该有“现代版画”这一阶段，所以1990年之前有出国的机会也没有走，我就想等待“现代版画”的发生，好像有责任感一样。

　　问：你的《天书》有没有真正的可读性？

　　徐冰：完全没有。但是有极其严格的内在结构规律。

　　问：你刻了4000多个字？够用吗？

　　徐冰：差不多，4000，是常用汉字的概念，意思就是你能正确使用4000多个汉字，你就是知识分子了呗。4000多个字重复出现组合的频率和正常的书是一样的，我考虑的是这些非常像的字印出来的书要像真的书。

　　问：你刻了多久？

　　徐冰：一年多，有2000多个字，因为有展览，其实还没有完全完成就拿出来了，但还没有达到我的要求，我要把它做成不管是版本学的人，还是装帧的人，包括印刷的人看到了，都觉得它是真正的书。

　　问：只是不认识。

　　徐冰：对，我希望一个事情假戏真做到混淆的程度

　　新英文书法

　　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新英文书法？

　　徐冰：1994年，之前在做关于汉字的。1990年去了美国，我对文字的兴趣正是十年前国际范围内时髦的话题，我的带有语言实验性质的东西和国际上解构哲学讨论的问题是吻合的，自然不自然的就会考虑到这种关系，毕竟以前的东西有这样的内容。

　　问：你的新英文书法在日本已经做出了字库软件，《天书》有没有可能也做成软件？

　　徐冰：《天书》没有意义做成软件，它不是文字，只是像。新英文书法是真正的文字，可解的，我的工作不是艺术家的工作，是一个字形设计者的工作。

　　问：新英文书法还不能通过网络作为文字传播，只能是图像。

　　徐冰：当然你说的很难了，现在还不行，还要努力。

　　问：如果比尔·盖茨是你的书法爱好者就容易多了，或许不久就能进入windows系统。

　　徐冰：所以一定要努力。(笑)

　　问：德里达和你的对话是不是针对这个作品？

　　徐冰：它是一个新的理论的讲演，叫《数字档案时代的到来——书的结束》。

　　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交流？

　　徐冰：在那个展览上，美术馆安排他教一些孩子在写这样的字。当然我有很多作品，有的带有习作性和实验性，未必是重要的，但我对这个作品很有信心。有的朋友说得很好：“你的这个东西像细胞一样，你不用管，它自然就可以繁殖。”新英文书法在世界各地展览时都很受欢迎，有各种反映。现在就有广告用这种字体。

　　问：存不存在侵权？

　　徐冰：有人说：你要上专利。但是我的作品在教别人怎么写，那你怎么可以不让别人用呢？只有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启功写得好，那别人就找他写，道理是一样的。

　　问：好还是不容易。就像中国人都会写字，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你是纽约的启功。

　　徐冰：过奖了。书法高深的地方就是因为太简单了，分毫之间。像搭火柴棍，可以变化无穷。目前为止，我是这种字写得最好的，求字的人很多，越写越有境界了。题字是属于东方的传统，通过这种方式今天在西方发展了，比如中国城的餐馆牌子，以前都是一行中文、一行英文，如果用这样的字体，一行就解决问题了。有意思的地方是它不是艺术的想法，作用、延续性、生命力好像有点发明的意思，其实只是字体设计，只不过有点特别和奇怪。

　　问：麦克阿瑟奖颁给了你，通常是给发明领域的人，是不是肯定这件作品？

　　徐冰：麦克阿瑟奖，还有叫“美国诺贝尔奖”，它比较侧重人的创造性和对社会的贡献。获奖是和新英文书法作品有关。我是希望自己的工作对社会有创造性和意义，有实用价值最好。

　　问：你已经是现代书法家了。

　　徐冰：有人说：“这个人做的才是真正的现代书法。”当然评价很高了。将书法想引入当代的考虑在书法界一直都有，有的把书法引入绘画，加上颜色，或者少数字，抽象和变形等，我觉得都没有找到书法本质的东西。为什么别人会说新英文书法有现代性，因为是在写字本身革命了，而在画字上革命是不行的。

　　问：在北京双年展上，很多人在你的计算机前排队等待输出自己名字的新英文书法。

　　徐冰：这样艺术就比较平易近人了。

　　实用性有什么不好呢？

　　问：你的新作品国内基本都看不到，你最近在干什么？

　　徐冰：以前的作品还是更多的在文化交流的可能性、语言的误解等关系层面。我最近关注一个叫“缓动”的新理论，解释起来很复杂，具体的作品是正在和加拿大一个设计医疗器械的科学家合作一台可以缓动的电脑台。

　　问：具体说。

　　徐冰：科学家给了我们很多数据，比如眼睛和显示屏的距离、打字的方式、椅子的高度等等。任何的标准都是相对的，这个标准下长时间肯定会很累，因为它不动，你意识到疼的时候就会转动，就会进入到另外一个标准姿势里。你看今天的人越来越多的时间面对键盘，应该说这是一个按键的时代，带来了很多问题，我们的作品就是让你在工作中的疲劳由所有的肌肉来分担，不影响工作，争取把过去对身体有害的工作变成对身体有益的运动。

　　问：我明白了，你还在和惯常的艺术观念作对。

　　徐冰：惠特尼美术馆计划做一个我的个展，我提交的这一方案让他们有点没办法，他们还是想要艺术，于是策划人两手一摊：“当然任何东西都是艺术了，可是我们还是喜欢……文字的装置。”

　　问：你的工作已经不像艺术家了，是科学的发明创造。

　　徐冰：对。当代有价值的发明创造是要对人的思维具有启示性和延伸性的，另外要有新颖性和原创性，还要有实用性。好的艺术绝对具备了前两点。科学和艺术在创造性上有共同点，惟独第三点和艺术不同，艺术没有实用性，在这一点上咱们不如科学。

　　问：其实可以有实用性。

　　徐冰：实用性有什么不好呢！过去有的人觉得：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是因为它没有实用性。我觉得这个要求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