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藏富于民"

　　美国地方政府常现穷相，但美国的经济无疑是个庞然大物。那么，美国的财富在哪儿呢?美国的财富不只是在巡弋海湾的航空母舰，也不只是在纽约的高楼大厦，而更在于郊区的住宅区。当你看到绿树掩映中的一幢幢小楼，孩子们在门前的草地上踢球，你会感到这个社会的富足漫谈藏富于民

　　陈祖言，1983年复旦大学硕士，1989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博士。1987年起在纽约州立 大学教授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至今。曾任该校亚洲研究中心主任。中文著作有《张说年谱》，英文论文散见欧美各学术刊物。现任美国高校中国文史哲英译丛书主编。

　　我家住在美国纽约州一个叫宾汉顿(Binghamton)的城市。这个城市连同周边几个小城一起(所谓大宾汉顿地区)有居民20万。论人口，在美国算一个中等城市，在中国还不如一个县。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一个江南名城的代表团来访。那天代表团到市政厅拜会市长，我也应邀与会。宾汉顿市长克拉波女士原是个中学教师，容仪姣好，口有辩才，竞选当上了市长。双方市长致辞如仪后，江南名城的市长即令部下拿出礼物，给在座每人赠送了当地特产真丝围巾和工艺品。在场人数不少，但多数并无任何官阶出身，只是对中国友好的普通市民。众人赞叹之余，未免有无功受禄之愧。克拉波市长却略显窘态，因为她并没有准备回赠的礼物。可见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条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会见后的招待会上我跟代表团的朋友解释了一下：这倒并非是这位漂亮的女市长小气，她可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须知中国和美国的市长的权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中国的市长是名副其实的一市之长，工农兵学商都属他管辖。美国的市长哪能有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气派。宾汉顿市虽有几个大企业，如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通用电气公司(GE)等，但都是私人企业，不过是借贵方一块宝地罢了。市长真正管的只有两个局：一是警察局，维护治安；二是城建局，维修道路。因此，市政府的预算很小。再者，送礼怕不在预算之列，所以阮囊羞涩在所不免。代表团的朋友当即表示理解。

　　谁知女市长的窘境却没到此为止。几天后在当地报上登了一封群众来信。这是一个商店的女店主写的。她说那天克拉波市长陪同中国客人参观市区，顺道走进了她的商店。市长示意她把店里的货物给远道来的客人送些礼物。那女店主不买账，女市长竟面露不悦之色。作者抱怨了一番，对市长企图鱼肉百姓大为不满。我想，市长当时可能仍然对没有还礼心存歉疚，而市府又无礼可送，故出此下策，无奈女老板不知她的苦衷。

　　虽然这只是一个个案，但也说明美国的市级政府确实不富裕，入不敷出的事司空见惯。州政府银子多一些，因为居民都要缴纳州?。州政府管辖范围也大一些，主要增加了教育，包括州立大学及全州的中、小学，此外还有全州穷人、老人的福利补助。虽然如此，也常难免捉襟见肘。州里要削减预算，首当其冲的是州政府有管辖权的学校与监狱。但前者关乎未来，后者关乎安全，本是最不该削减的。我居住的纽约州，明文规定每年4月1日前应通过本财政年度的预算，但州议员每年争论不休，至今已连续20年不能如期通过。今年本说在6月22日州议会休会前有望通过，结果议员们连日吵闹，还是不欢而散。纳税人大怒，去州议会前抗议，排成人墙阻止议员们打道回府。于是州府出动警察，逮捕多名抗议者。

　　地方政府常现穷相，但作为一个国家，美国的经济无疑是个庞然大物。那么，美国的财富在哪儿呢?我觉得应着眼于美国人民的生活水平。根据设在芝加哥大学的公众观点国家中心的研究，社会学家把美国人分成五等分，各占20%左右。一个典型的四口之家(夫妻俩和两个孩子)，在这五个层次上的收入分别为2.4万以下，2.4万至4万，4万至9.5万，9.5万至16.5万，以及16.5万以上。如果你问一个美国人如何自我定位，他多半会说自己是中产阶级。其实中产阶级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但如果依照上述的五种人来划分，家庭年收入在4万至9.5万的是严格意义上的中产阶级。根据2001年的盖洛普调查，中产阶级的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呢?平均面积为1800平方英尺(合167平方米)，39%有两个以上的浴室，38%有两辆以上汽车，60%有车库。依我看来，美国的财富不只是在巡弋海湾的航空母舰，也不只是在纽约的高楼大厦，而更在于郊区的住宅区。当你看到绿树掩映中的一幢幢小楼，孩子们在门前的草地上踢球，你会感到这个社会的富足。

　　藏富于民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理想境界。明代万历年间的湖广巡抚魏浚著《易义古象通》，在解释卦象时说：上既藏富于民，而以四海为筐箧。这句话说得很有气度，形象地描绘了藏富于民的功用。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顾炎武(1613-1682)，做学问提倡经世致用，对经济问题也大有研究。他在《日知录》中对藏富于民作了历史的阐述。他说：昔人谓古者藏富于民。自汉以后，财已不在民矣，而犹在郡国，不至尽辇京师。是亦汉人之良法也。后之人君知此意者鲜矣。唐宋之后，每况愈下：唐自行两税法以后，天下百姓输赋于州府。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及宋太祖干德三年诏诸州支度经费外，凡金帛悉送阙下，无得占留。自此，一钱以上，皆归之朝廷，而簿领纤悉，特甚于唐时矣。然宋之所以愈弱而不可振者，实在此。

　　明朝有个周经(1439-1509)，孝宗时为户部尚书，约略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长。《明史》本传称其刚介方正，好强谏。李东阳(1447-1516)为他写的神道碑中记录了他很多事迹(《怀麓堂集》卷81)。一次，有旨取太仓银三万两，为张灯具。公言不可以小民膏脂供耳目之玩。又一次，给事中鲁昂以财用匮乏，请令诸藩公帑积贮及均徭羡银尽输太仓。周经又据理力争，以为必能尽括天下之财，恐非藏富于民之意。可惜不久宦官刘谨(1510卒)掌权，遂令各省库藏尽输京师(《明史》卷79)，增设皇庄至三百余处。其后愈演愈烈，民穷财尽，以至亡国。

　　治国的道理是古今中外相通的。美国的不少有识之士深谙藏富于民之道。最近故世的前总统里根(1981-1989在位)即为一例。他在1980年竞选总统时，美国正处在经济衰退期。通货膨胀率飙上15%，利率直逼20%。于是他说：是改弦易辙的时候了。(Itstimeto trysomethingdifferent)。他入主白宫后即大刀阔斧减税，五年内减税7500亿。经济学家们用一个生造的词里根经济学(Reaganomics)来称呼他奉行的低税率、低开支、高军费(用以对付当时的苏联)的新政。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对里根的政绩褒贬不一，至今尚未盖棺论定，但很多人认为美国九十年代的经济发展是得力于八十年代的里根经济学。

　　美国现任总统布什宣称效法里根(而非老布什)，上台后依样画葫芦，减税、降息、整军经武。但伊拉克一战，把纳税人交的银子都扔进了这个无底洞。布什上台时财政盈余，现在债台高筑。伊战军费知多少?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去年7月到美国参议院作证时说每月军费开支要39个亿，比原来的估计翻了一倍。此言一出，舆论大哗，倒不是认为这个数字太大，而是批评老拉故意缩小数字。实际上，至我写稿时(6月底)已花费1200亿。自去年3月美军入侵伊拉克以来，以15个月计，平均每月80个亿。1200个亿这个数字有多大呢?我们升斗小民不易搞清，只能求助于换算类比：这笔钱可用于造170万幢房子，或支付220万中小学教师一年的工资，或给5100万孩子提供一年的健康保险。如今政权虽已移交给伊拉克政府，但硝烟依然弥漫。美国2005年的军费预算达4470亿。与此几乎相等的是2004年财政赤字为4500亿，创历史纪录。这恐怕不是藏富于民之道。

　　那么美国的财富现状如何呢?还是要看中产阶级。中产阶级被称为美国社会的脊梁骨，是生产的主力军。如上所述，中产阶级的范围很难界定。上面说的中段20%是一种统计学的法子。另一种定义是基于生活水准，就是说，中产阶级应是经济上的自由人，能有积余。可是芝加哥大学的公众观点国家中心2003年的调查表明，五种人的前三种人把自己叫作家庭预算的奴隶。甚至第四种人中的一部分也有同感，他们也无余钱投资或储蓄。中产阶级的收入大致用于以下几个方面：40%用于住房，食品17%，房屋翻修及汽车保养18%，再去掉水电、医疗、服装、教育和电话费等，结果，只有4%能用于其它。看来布什学里根，结果是南辕北辙了。

　　这里想起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马克是一个电脑工程师，在硅谷工作，本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所在的公司上市，股票一飞冲天，他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本世纪初股市狂跌，他公司的股票从一百多块跌到几毛钱，他又回到了中产阶级的队伍。其后他又被裁员，总算进入一间小公司。最近他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他的公司裁员裁到只剩3个人，他是三分之一。接下去又不无伤感地说：如果他的公司再裁三分之一的话，他就做不成中产阶级了。上海证券报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教授陈祖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