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面临市场经济地位之辩 专家称重在深化改革

　　通过获得欧盟和美国对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承认，来解决反倾销中价格可比性问题，是否有些舍近求远？

　　近两个月来，获得“市场经济地位”成为中国对外贸易领域的最热门话题：4至5月，新西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相继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6月初，美国商务部召开听证会；6月底，欧盟行将推出评估报告。

　　虽然国内媒体一度对此兴致勃勃，相当乐观，但深谙世贸规则和贸易实践的专家们已经意识到，旨在解决反倾销问题的“市场经济地位”申请之路实际上关山重重，绝非坦途。

　　反倾销之需

　　寻求他国承认自己国家的“市场经济地位”，在国际关系中素无前例。中国能有此举，概因中国企业反倾销之需。

　　倾销，即出口厂商以低于正常的价格向进口国销售，被视为不公平的竞争手段。因而，崇尚自由贸易的世贸组织制定了反倾销条例。而出口价格是否低于正常价格，正是确定反倾销税额的依据。

　　关键在于正常价格如何界定。在绝大多数WTO成员国，主要根据本国价格确定正常价格。然而，中国的情况相当特殊。由于中国被认为有太多的国有企业，可能获得政府补贴，因此中国商品出口往昔主要以替代国的成本数据来确定基本价格，其缺陷不言而喻。以中国的彩电企业为例，1993年欧盟在中国彩电提起“反倾销调查”时，以新加坡为参照国。但是由于新加坡的劳动力成本为中国的20倍以上，中国彩电被判定为“倾销”。此后几年内中国彩电在欧盟市场无法翻身。

　　在入世谈判中，这一问题被提出来，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最终选择了一个特殊安排：中国入世协议书第15条做出规定：在确定正常价格时，中国需要受调查的企业首先证明，其产业在制造、生产和销售该产品方面具备市场经济条件，方可采用本国价格。否则就采用替代国价格，即引用与出口国经济发展水平大致相当的市场经济国家(替代国)的成本数据，计算所谓正常价格并确定倾销幅度，施以对应的税率。

　　“证明市场经济条件”的确为企业提供了选择。2003年温州打火机企业联合应对欧盟反倾销，便取得胜利。近年来诉讼成功率更逐步提高。据欧盟提供的数据，在欧盟近几年对中国企业提起的反倾销调查中，中国企业提出“市场经济地位”申请的成功率，1999年的6%上升至2002年的62%。

　　然而，“证明市场经济条件”并非易事。证明过程之复杂，应诉时间之漫长，使得许多企业知难而退。在去年底到今年初的彩电反倾销中，在美国低端市场占有大量份额的四川长虹公司曾经发起“承认彩电行业市场经济地位”的申请，期间历经波折，费时九个月，最终失败。

　　“市场经济条件”已成中国出口企业应对反倾销案件的最大挑战。据商务部报告，2003年国际上针对中国的反倾销和保障措施立案59起，涉案金额约22亿美元，创历年最高。而根据中国加入WTO条款，“市场经济条件”的限制还有漫长的12年。

　　毕其功于一役

　　根据海关统计资料，中国2003年外贸出口额高达4383.7亿美元。在庞大的出口额中22亿美元仅占0.5%。但这是相关出口企业难以承受的0.5%。

　　一系列败诉之后，从企业到行业协会的政府游说开始了。最终获得商务部认可的选择，就是要求世界各国，特别是中国的主要出口国，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

　　这是一个争取毕其功于一役的战略。

　　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议定书15条第d项规定，一旦中国根据该WTO进口成员的国内法证实其是一个市场经济体，则其企业无须证明其行业的市场经济条件。

　　欧盟承认俄罗斯“市场经济地位”，也许是促成中国提出申请的契机。

　　1998年，欧盟宣布将中国从“非市场经济国家”名单中取消，但仍将中国视为“转型市场经济国家”，从而允许中国企业在个案中“抗辩”市场经济地位，“逐个”获得市场经济待遇。2002年11月7日，欧盟修改反倾销法规，将本来与中国同为“转型市场经济国家”的俄罗斯改为享有完全的“市场经济地位”。

　　俄罗斯的通过，被看作解决反倾销中的“市场经济地位”问题的契机。2003年5月22日，时任中国商务部部长的吕福源在给欧盟贸易专员拉米的信中，正式提出在贸易保护调查中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申请。游说欧盟的同时，商务部加紧对其他国家的密集攻势。2004年4月14日，新西兰率先承认了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中方抛出的诱饵是自由贸易协定。根据中新社报道，商务部长薄熙来告诉《新西兰先锋报》说，有多达30个国家希望与中国商讨签订自由贸易协定，但是中国把新西兰看成特别的案例，因为新西兰承认中国是一个市场经济国家。随后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相继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

　　纵使在两个月之内连拔三城，胜利依然遥远。因为这三个国家无论与中国的贸易额，还是反倾销诉讼上都只是轻量级选手。要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必须赢得美国和欧盟的支持。他们是2003年中国第一和第三大出口市场(第二为香港)，也是历年对中国发起的反倾销调查的主要地区。

　　今年4月，吴仪副总理访美，中美商贸联委会召开会议，协议联合成立专门的关于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工作组。5月6日，温家宝总理访欧签署《中欧联合新闻公报》，重申要求早日解决“完全市场经济地位”问题。同日，商务部长薄熙来在中欧投资贸易研讨暨洽谈会上说，“我只有一句话，希望尽早承认中国的完全市场经济地位。”

　　程序复杂前路漫漫

　　然而，这是一条漫长而繁复的道路。

　　与前三个国家相比，欧盟和美国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其程序要复杂得多。他们要根据各自国内法考察中国的经济体制，来确认中国取得市场经济地位的步骤。从评估、考察到决策将经历漫长而复杂的程序，时间上即旷日持久。

　　欧盟的评估从2003年已经开始。2003年9月，中国向欧盟委员会递交了全本的《2003年中国市场经济发展报告》。欧盟于2004年2月初完成了对报告的初步评估。2月12日，欧盟贸易总司总司长卡尔给吕福源部长去信，要求中国提供进一步的信息，以进行第二步评估。商务部“游说团”立即赶赴欧盟，与欧盟贸易司官员和专家组成员当面交流。6月份欧盟将推出对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评估报告。然而，这份即将公布的评估报告依然属于初步的“技术评估”，离决策程序相距离甚远。

　　美国的程序同样复杂。根据中美商贸联会的决定，在搜集议题、征询意见之后，工作小组还要进一步讨论在美国法律框架下中国“市场经济”的标准，评估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是否符合这些标准，然后进一步考察中国为达到标准所需要采取的措施。至于日后的其他评估工作以及国会辩论、批准等等，远未提上日程。

　　更大的考验来自“市场经济地位”的标准。

　　5月14日，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在华盛顿的终裁听证中认定中国彩电将被征收反倾销税。但长虹仍将一线希望寄托在6月3日美国商务部召开听证会上。届时新加坡刚刚宣布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乐观的看法是，如果中国获得美国的承认，则有翻牌的可能。

　　然而，美国不可能是新加坡。

　　听证会上，来自美国20多个行业协会的代表发出了一边倒的声音——不应该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其中，对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评判标准，更超越了入世协定中反倾销的内容。

　　5月底，商务部部长唐纳德·埃文斯在一份关于美中经贸关系的声明中强调，美国《1930年关税法》中规定的劳资和汇率两项标准，将是美国政府衡量中国市场经济地位重点考虑的问题。在听证会上，埃文斯继续强调中国必须要为赢得“市场经济地位”做出相应改革。他还表示，如果美国顺应中国对“市场经济地位”的诉求，将比宣传威胁贸易论更好地推动中国在劳工标准和货币政策上实施改革。

　　相较美国的直接和强硬，欧盟的回应显得温和积极。从欧盟主席普罗迪到欧盟代表团驻华大使安高胜，都对中国是否“市场经济”表达了谨慎的乐观。尽管如此，欧盟的反倾销法修正案中，关于“市场经济地位”的五条标准依然包括“汇率变化由市场供求决定”等规定。

　　很显然，在取得“市场经济地位”的努力之中，贸易问题已经走向政治化，欧美的诉求涉及服务业的开放、技术标准的让步、汇率浮动和劳工标准的放开等方方面面，远远超出倾销和反倾销的基本范畴。这几乎成了“市场经济地位”不能承受之重。

　　为什么是俄罗斯

　　一些专家指出，“市场经济地位”的赋予，不仅是对经济体制的认同，还带有相当政治色彩。

　　2002年6月，与中国同属“转型市场经济国家”的俄罗斯，被欧盟和美国赋予完全的“市场经济地位”。对此，中国国内专家有不同看法，有专家认为俄的经济自由化程度事实上比中国要低。

　　中俄市场经济化高低虽存争议，但追溯2002年的俄罗斯外交，的确可以看出其获得“市场经济地位”的时间恰好是俄罗斯和欧美的政治蜜月期间。

　　2002年下半年俄罗斯在国际政治舞台上颇为活跃。1999年普京上台执政以来，俄罗斯经济摆脱了连续七年的衰退，开始快速增长。2002年恰逢欧盟东扩以及美国大中东计划启动。当年5月，在俄罗斯和欧盟莫斯科峰会上，双方就进一步发展欧俄关系、加强政治和能源对话、维护欧洲安全和调解地区冲突等问题签署了五项联合声明。同年11月，双方又在欧盟东扩、加里宁格勒和能源合作等问题上达成了广泛共识。

　　俄美关系也同期升温。2002年5月，布什访俄，两国签署了《俄美关于削减进攻性战略力量条约》，并发表了《俄美新型战略关系宣言》，宣布相互视为敌手的时代已经结束，结成盟友。11月22日，普京访美，与布什进一步讨论伊拉克、反恐、北约东扩、能源合作等问题。

　　无论“市场经济地位”是否是俄罗斯从欧美获得的礼物，它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只是一个好看不好吃的画饼。有分析指出，由于欧盟在反倾销修正案中增加了“澄清条款”，俄罗斯官员指责欧盟给予的“市场经济地位”实质上是个空头支票。

　　“澄清条款”规定：若存在不正常低价、显著的易货贸易、非商业性加工安排以及不合理的佣金支付等情况，正常价值可以用产品的成本、利润、销售和管理费用等组成的“结构价格”来计算。而在计算结构价格时，如果公司会计记录中体现的成本不合理，欧委会可以用其他生产者的成本甚至其他代表性市场的成本来计算——实际上即使用替代国价格。

　　但是，欧盟在11月7日确定的新反倾销法规中仍保留了这些“澄清条款”，只将“不合理的佣金支付”一点删除。

　　是否舍近求远？

　　现实中障碍重重，有专家提出，通过获得欧盟和美国对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承认，来解决反倾销中价格可比性问题，是否有些舍近求远？

　　倘欧美不给中国“市场经济国家地位”，受影响最大的无非是遭受倾销调查少数中国企业，但为争取这一“承认”，所付要大的多。毕竟倾销与反倾销的影响并未威胁到中国贸易的主流。“为什么眼睛只盯着0.5%呢？”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资深WTO专家这样问。

　　更主要的是，反倾销毕竟是一个国家针对其他国家的企业的行为，并非一个国家针对另一个国家的行为。因此专家建议，当前若要帮助企业反倾销，可由商务部主管反倾销、公平贸易的部门协助中国企业个案解决。将“市场经济”这个问题，仅局限在企业范围，遭到不公正的反倾销起诉时，根据条款逐项核实。西方国家现在已就“市场经济地位”向中国开出高价，贸易问题又被政治化、扩大化了。对此应该有所警惕。

　　“最重要的不是人家给不给什么地位。因为就算给了，他还会有其他的方法来制裁你。”北京对外经贸大学WTO研究院院长张汉林说。他表示，重要的是，中国企业进一步深化改革，提高市场化程度，从而加强在全球经济贸易中的竞争力。

　　(稿件来源：《财经》杂志，作者：楼夷、李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