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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
写历史小说，要说容易，当然再容易不过了，只要胡编乱造就行，反正是小说，这些年一些所谓“历史小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本来，既然是小说，不符合历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作者却偏要强调他写的都有历史根据，甚至比历史学家还讲究。所以，要说写历史小说难，实在是太难了，因为史料记载毕竟有限，有的还自相矛盾，连历史学家都
莫衷一是，要是就按少量靠得住的史料写，连起码的情节都编不起来，就是写出来了，一般读者肯定是看不下起的，而真想学习历史的人，何不去看历史书？
所以我一直以为，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历史学家别用史实与小说家过不去，小说家也不要以“真实历史”或历史学家自居。既然是文学作品，是小说，只要有读者，得到读者欢迎就行。或者，干脆将“历史小说”改称为“历史题材的小说”，免得历史学家深文周纳地找毛病。 钱宁的新著《秦相李斯》在《新民晚报》连载时，我断续看过几节，印象颇深。现在读完全书，我想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历史小说。
钱君并没有像有些作者那样，刻意追求所谓的“历史真实”，也不想作“教人育人”这类“圣人的事”，而只是希望读者“在节假闲暇之日或夜深人静之时，随意翻开此书，读到某章某节某段某句，也能会心一笑”(见作者自序)。实际上，书中无论是李斯其人其事和涉及到的其他人和事大多于史有据，而出于他虚构和想像的部分更不乏神来之笔，所以才能吸引作为历史学者的我，并使我多次禁不住“会心一笑”。 重要的历史人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正是他们的魅力所在。二千多年来只有一个李斯，但从他死后近百年史马迁在《史记》中为他作传开始，直到“文化大革命”中“评法反儒”，对他的记述和评价不胜枚举，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贬褒兼有，或赞或叹，无非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着种种“李斯现象”，或者存在着与李斯的经历或多或少相似的人。如果要对李斯作一评价，无疑会见仁见智，优劣迥异。钱君的高明之处，是他对李斯不作任何事实以外的判断或暗示，只是以白描的手法，叙述了李斯从求学到被杀的一个个故事。但这反而给读者留下了自由发挥的空间，是爱，是恨，是怜，是叹？是从李斯想到了某人某事，领悟到了某种哲理？都可悉听尊便。 钱君最妙的，是在书中不时插入一些时髦的以至最新的用词。将相隔二千多年的事和词放在一起，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无疑是不可取的，因为历史不是简单的重复，所以历史上发生的情景是不可能用现代的词语的代替的。但对历史小说的读者来说，这些现实生活中极其熟悉的词语却一下子缩短了他们与历史的距离，使他们理解了文字后面的奥秘，或者能会心一笑。当然，这类词语不能滥用，否则就不是历史小说了。所幸作者是相当谨慎的，才收到了画龙点晴的效果。
钱君“感到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书里面”(《后记》)，说明他耗费的不仅是两年的业余时间，而是他的真实情意和人生感悟。唯其如此，小说才能感人至深。相比之下，一些细微末节与史实不符无关宏旨，因为这本来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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