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翁故乡所见所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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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06月11日 12:15 中评网 | |||||||||
葛剑雄 莎士比亚是从小就知道的外国人之一,虽然始终没有读过他的全集,但先后看过他的一些剧本,也看过一些根据他的剧本拍成的电影。我对莎士比亚所知实在有限,但对他世界名人的地位从来没有怀疑过,大概是因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如我所在的大学里就有专门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专门研究一位外国人的专家似乎并不很多。既然到了英国,莎士比
莎翁的故乡爱汶河上斯特拉德福特(Stratford-upon-Avon)离剑桥不太远,但交通并不方便,乘火车得换车,乘汽车倒能直达,但要3个小时。我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汽车。花14镑买了一张往返票,9月26日早上8时半,我乘上了去莎翁故乡的巴士。英国称为斯特拉德福特的地名很多,所以得在前面加上“爱汶河上”以示区别。在买票时,售票员就特意问我是到哪一个斯特拉德福特。在到达莎翁故乡前,果然经过了另一个斯特拉德福特镇。 天气阴沉,车上乘客寥寥,前一个半小时还有七八位,此后就只剩下三四个,到终点时居然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真有点怀疑,英国人是否也像我们那样重视莎士比亚,要不,在周末居然也没有人乘车去参观莎翁故乡? 不过,等我下车后来到接待中心,发现游客还是不少,尽管远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多。我索取了地图,并询问了参观地点。我没有购买包括所有参观点的套票,因为我希望乘下午1点半的车回剑桥,下一班要4点半才有,太晚了。为了节约时间,我预先备了点心,准备在回去的车上吃,以便将这段时间完全用于瞻仰莎翁。 要在2个小时内完成参观,即使走马看花,也得抓紧时间。所以我立即赶往莎翁出生地,好在这个斯特拉德福特地方不大,加上路上有明显的引路标志,过了爱汶河上的小桥,一点弯路也没有走,几分钟就到了。其实即使没有路标,跟着游客的大流也就到了莎翁故居。 这是一座临街的两层砖木结构建筑,外表依然保持着16世纪的原貌,当然它已经过无数次精心的修缮。周围与它同时代的建筑和道路已经面目全非,紧贴着它的那座两层现代建筑——莎士比亚中心,与它风格迥异。物以人贵,楼以人存,要是没有莎士比亚,这座楼大概早已不复存在。即使还在,一座16世纪的普通建筑,在英国未必会引人注目。这座楼使我感到面熟,因为以前看到过它的照片。王小波猝死后,广泛发表的一幅遗像就是他在这座楼前的留影。王小波生前大概不大拍照,所以没有看到他其他什么照片,这也显示出莎士比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故居门旁的柱子上钉着一块草绿色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威廉·莎士比亚,生于1564年4月23日,卒于1616年4月23日”。这时间不知是否可靠,因为世界上生卒月日完全相同的人毕竟很少。下面一块更大的墨绿色牌子上则写着“进口在参观者中心”,字下画了一个指向左边的箭头。顺着箭头往前,旁边那座两层建筑物前黑色大理石护墙上镌着“莎士比亚中心”的金字。 “中心”既是展览馆,也是故居的入口,参观券每张4镑半。展览室范围不大,内容却很丰富,用各种图片、模型和文字介绍莎翁生平和有关的史实,其中陈列的莎翁剧本不同文字的各种版本琳琅满目,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从中心后面的边门出来,顺着草坪旁的一条小道,就到了故居边门入口。故居的楼下是厨房、餐厅和起居室,都陈放着用具和物品。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我发现并不厚实的楼板上像补丁一样贴着一块块小木板,有的楼板之间还有明显的空隙,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很像小时候在家乡那些古老的危楼中见到的情景。楼上的大房间中陈列着一些十六七世纪的物品,里面一间较小的房间里有一张床,据说就是莎士比亚诞生的地方。我仔细看着那张床和床上的卧具,不禁产生了疑问,就悄悄地问房间里一位管理员,有什么证据说明这些都是莎士比亚家中的原物。她微微一笑说:“先生,没有任何证据。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后人收集来的旧东西,或者是按想象复原的,没有一件能被证明是莎士比亚用过的原物。”我感谢她如实的介绍,她又补充道:“不过,对一般的参观者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毕竟它们离那个时代不太远。”这座房屋在当时大概属于中等水平,这与莎翁的出身是相称的,据记载,他的父亲是软皮手套工匠,曾被选为当地市长;他的母亲虽出身望族,但已属支系后裔;都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地位。 走出故居的出口时,见街对面一幢房屋上挂着莎士比亚咖啡馆的招牌,以后见到镇上打着莎士比亚招牌的店铺和商品不计其数,后代乡亲受名人之惠真不小。再想想,全世界吃莎士比亚饭的人就更多了。怪不得那批莎迷先后发现出一件件与莎翁有关的文物,光是在这个斯特拉德福特镇上和郊外的莎士比亚遗址就有好多处。为了在全世界游客面前维护遗址的真实性,权威的莎士比亚研究会只能将它认为靠得住的几处公开推荐,以免真假不分,以假乱真。尽管如此,莎迷们乐此不疲,故乡的莎迷们劲头更足,所以总会有新的发现来满足莎翁崇拜者的需要。而且莎翁一生至今还留下了无数难解之谜,甚至对他是否真是那些传世杰作的作者也有人提出了怀疑。这倒使莎氏的研究者有了用武之地,研讨会可不断开,论文能一篇篇写下去。在这一点上,人心看来是相通的,中西文化绝没有什么差异。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名气有没有莎士比亚和他的剧作大是一回事,但“红学家”和曹迷的积极性绝不亚于莎迷。看他们一个个的新发现和一篇篇的研究论文,外行人或许会认为是饭吃得太饱了在找事做,但从其中不乏我们尊敬的专家、有的学者皓首穷“红”看,其重要性至少不亚于“莎学家”和莎迷们的业绩。幸亏曹雪芹也和莎翁一样,留下的个人资料相当有限,所以有解不完的谜,揭不尽的密。要是曹氏传下一篇详细的自传,下岗失业的命运就要降临于红学家了。 离开了这所故居,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莎翁的另一所、也是最后一所故居——现在被称为新居。这当然也是属于推荐遗址之一,其真实性不必怀疑。这是莎翁于1597年在故乡购置的一所都铎式大宅,以后他一直住在那里,直到1616年4月在此去世。从1592年起,莎翁已成为宫廷大臣剧团的重要成员,既是剧作家,又是股东,1603年后该团改为国王供奉剧团。虽然莎翁于1611年迁回故乡的原因至今还是一个谜,但那时他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显然已非昔日所比,所以与他的出生地相比,这座新居完全称得上豪华了。原屋毁于1759年,重建的“新居”由莎士比亚基金会保管。这所建筑的旁边是一个花团锦簇、修剪得十分整齐的伊利莎白式的花园,透过不及半人的矮墙和绿篱,但见鲜花丛中的故居掩映在满墙的绿萝和树木丛中。时间不允许入内参观,我只能遥望新居,想象莎翁的崇拜者如何根据他们的研究和想象复原出来的内景了。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圣三一教堂——莎翁安息的地方。教堂在镇郊,要沿着爱汶河走十多分钟。虽然天气阴沉,河两岸点缀在绿树鲜花中的一幢幢似新旧屋错落有致,河畔游人不绝,河上游船如织,依然有如画景色。接近教堂时,天低云暗,加上园中的森森古木,似近黄昏,使我的镜头上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塔影。这是一座英国常见的古朴而普通的教堂,从入口的门廊还保存着13世纪的遗迹看,至迟始建于13世纪,至少保持了16世纪的风貌。教堂仍在进行正常的宗教活动,大堂免费开放,还放着中文的宣传品,说明来此的活动而又不通英文的华人并非个别。莎翁的墓在教堂后半部的圣坛,进入参观要购一张0.6英镑的门票。圣坛内灯火辉煌,映照着巨大的吊灯、彩色玻璃图案、洁白的大理石,使人忘却了外面的阴沉,也使我顾不得时间匆促,放慢了脚步。 据说明书介绍,安息在这里的名人不止莎翁一人,但参观者无不驻足于莎翁的墓前。所谓墓,其实只是在一块镌刻着他名字的大理石。并非常人都能葬身圣坛,莎翁能获此殊荣,倒不是由于他的文学贡献,而是因为他生前于1605年成为“教区长”。莎翁的遗孀安娜和家人长眠在他的身旁,在北边的墙上还有一幅莎翁的彩色半身像,这是在他逝世七年后由安娜和他的生前友好绘制安放的。旁边还陈列着一个受洗桶,据说是莎翁受洗时用的,还有他受洗及下葬的登记证。当时英国信众对受洗和下葬十分重视,教堂都有记载。由于详细准确,到现代被历史人口学者利用,填补了现代人口普查资料产生之前的空白,成为历史人口统计的可靠原始数据。所以登记证的真实性一般没有什么问题,那个受洗桶就很难说了。受洗桶是日常用品,总是会损坏的,到了一定的时间总得更换。莎士比亚出生时,他父母并非显要,教堂也不会未卜先知其必为世界名人,待他成名或去世时,受洗桶的原物未必还在。不过,既然他的出生地还能复原出当时的床和卧具,为什么教堂不能复原出一个受洗桶呢? 为了在一点半时赶到车站,我一路无暇观赏。但在经过皇家莎士比亚剧场时,我还是停下来拍了一张照。这是一座四五层的红砖建筑,其貌不扬,要是没有墙上的字,我必定会当成一座普通的办公楼。人杰地灵,在莎翁故乡欣赏他的剧作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替代的优势,任何包装对这座剧场来说都是多余的了。 1时20分赶到车站,却无人候车,车牌下也找不到返回剑桥的时刻表。我怀疑往返的车不在一个站上,就问停候在旁边的巴士司机,谁知他们都不知道,有一位还明确说不在这里。进候车楼内询问,回答是这条线路是过路车,不归他们管,所以也不知道。要是误了车,得再等三个小时,会将我的计划完全打乱,我急忙奔回问讯中心,经接待小姐打电话查询,终于弄清就在上午下车的地方。奔回原地已是1时40分,幸而车还未到,此时车站多了两位候车者,其中一位也是等这班车的。喘息未定,车已到站,加上我们这两位,车上乘客也不足半打。 经过这番折腾,我连点心也未吃就进了梦乡。醒来时,车已行驶在乡间公路,大片收割后的草地上垛着一个个巨大的草堆,远处的缓坡上依然一片翠绿,一缕阳光突破层云,洒落在教堂的塔尖,经彩色玻璃的折射,显得特别耀眼。这当然不是那座圣三一教堂,但或许也安息着某一位名人,就像国内的名胜古迹,无一联系着古今的名人逸事。 我忽然想起了中国的剧作大师汤显祖。历史的安排有时竟会有惊人的相似,中国杰出的剧作家、文学家汤显祖比莎士比亚早出生14年,而卒年与莎士比亚相同,可以说两人是同时代人。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出身书香门第,12岁时就诗才出众,21岁中举,26岁时出版他的首部诗集《红泉逸草》,28岁时作传奇《紫箫记》,10年后改编为《紫钗记》。汤显祖的仕途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由于他不愿配合让权相张居正之子中状元,直到34岁才考上进士,只在南京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薄和礼部祠祭司主事这类闲职。万历十九年(1591年)更被贬为徐闻(今属广东)典史,二十年调遂昌(今属浙江)知县,二十六年(1598)弃官归里。晚年潜心佛学。他的代表作“四梦”——《牡丹亭》(还魂记)、《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全称玉茗堂四梦,当时已“家传户诵”,生前就有《玉茗堂文集》刊行。汤显祖逝世五年后,汇编他大部分作品的《玉茗堂集》就已出版,明清两代有多种刻本再版。《牡丹亭》至今还是昆剧的保留节目,久演不衰。这位汤翁不愧是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剧作家,不过就其在世界上的地位而言,与莎翁显然无法相比。就是在中国,知道他的人也未必会比莎翁多,有些人反而只知莎翁而不知汤翁。为此,一位精于戏剧史的前辈曾愤愤不平,发誓要大力宣扬汤翁的贡献,为汤翁在世界戏剧史争一席之地。 其实,这不是汤翁个人的不幸,只能说是时代造成的不平。 尽管汤翁和莎翁都生活在16世纪后期和17世纪初叶,却处于两个不同完全不同的历史阶段。在当时的英国,尽管中世纪确立的观念为社会结构仍影响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但宗教改革已打破单一教会垄断,王权受到议会挑战,资本主义的兴起冲击了原来的经济和社会秩序。英国的联系和影响早已超出了英伦三岛,地理大发现又使西方人的眼界扩大到了世界大部分地方。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和环境,莎士比亚才能创作出如此多不朽的作品,才能使其影响扩大到整个西方世界,并且到今天还能激起人们的热情。汤翁却处在一个封闭的、处于衰败中的明朝,不仅耶稣教士没有能够给中国带来新的思想,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也已消耗殆尽。汤翁剧作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其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但毕竟只代表了一个过去的时代,要引起不处于同一时代的、汉语圈外的读者的兴趣自属不易。 随着大英帝国的强盛和美国的崛起,英语成了世界性的语言,莎翁的作品因此而拥有非英语作者所没有的优势,不仅被传播到世界各地,还被译成各种文字。而在汤翁身后,汉语在日本、朝鲜、越南、蒙古先后丧失了官方或主流语言的地位,读者自然也随之减少。而随着白话文的普及,就是在中国本土,完全理解汤翁原作的人也已相当有限。即使汉语在世界的地位未来可能有所提高,或者有朝一日能与英语争雄,汤翁的作品也绝不可能再享莎翁作品曾经有过的尊荣。 汤翁生在一个传统文化极其发达的国度,在他之前,从《诗经》开始,诸子百家、楚辞、汉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大家星汉灿烂,名作浩如烟海。要一向珍视传统的文人学者将汤翁抬上更高的地位是绝不可能的,即使他们对他的作品爱不释手,也不会用它们来取代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更不能因此而不做八股文,不写应制文章,不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英国却没有如此重的传统包袱,莎翁的作品因此而成为英国文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车近剑桥,我的睡意早已消失,心情也已平静。莎翁、汤翁,各有各的际遇,这就是历史,也是我今天出游的一点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