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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
我与孔庆东有一面之雅，前几年他与余杰等来复旦作讲座，我们有过交谈。他的老师钱理群先生是我尊敬的学长。有了这两层关系，每次见到他的文章，就格外注意了。他有些文章的确写得很精彩，也很深刻，对一位青年学者来说实属不易。但是近来见他文章中的话越写越粗，甚至直截了当写上国骂(或地骂)，很不以为然。
例如发表在《书城》11期的《六到武汉》一文中接连几段有关吃武昌鱼的描述实在令人无法卒读：
有心吃一顿武昌鱼，一看价钱：8块！娘希皮，老子一个月的助学金才14块，8块钱是老子半个多月的伙食费啊！
可是跑去一看，16块了！娘希皮，虽说老子上了研究生，可一个月只有70块呀，……格老子，下次来一定要威风堂堂排出16张崭新花纸，非吃死你武汉狗日的武昌鱼不可。
要是不看全文，真怀疑这些话是出自某篇小说；要是没有“研究生”、“助学金”这两个名词，真以为主角是位宁波籍又到过川鄂带的江湖强人，哪里还像一位北大中文系学生或现代文学的研究生？要是写小说，出于角色的需要，有时不得不将他们的粗话脏话见诸文字，但《六到武汉》是一篇作者回忆往事的散文，完全是自叙。我真不明白，难道北大昨天的研究生、今天的文学博士和副教授应该自称“老子”？难道当初为了吃不到武昌鱼，就到发“吃死你武汉狗日的武昌鱼不可”的恶誓？更使我不明白的是，庆东是哈尔滨人，就是要骂人，或者要显示好骂本色，用“国骂”或“哈骂”就可以了，何必用什么“娘希皮”呢？一般人都知道，“娘希皮”(一般写成“娘希匹”)本是宁波人骂人的脏话，因为影视中蒋介石使用才闻名全国。庆东一次次用“娘希皮”，是刻意模仿蒋氏，还是表示要将天下的各类“地骂”都据为己有呢？
大概因为“下船不久便被一伙卖旅行包的欺骗”，庆东又写了一这段话颇失理智的话：
武汉人说话三四句里就有一句的尾巴上带个语气词“杀”。什么“吃点子饭杀”，“好歹困一困杀”，“快把钱我杀”……杀、杀、杀，我想起汪精卫“七?一五”政变，也是在武汉，口号是“宁可错杀三千，决不放过一个”。这武汉真他娘的是个杀伐之地。
从方言(而且是作者误解的方言发音)竟然能联系到汪精卫的大屠杀，并得出“武汉真他娘的是个杀伐之地”，实在是莫名其妙，不伦不类。我不是武汉人，看到这里也感到很不舒服。模仿不久前流行的一句话：武汉人惹谁了？
当然，1986-88年庆东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想吃武昌鱼而吃不到动些肝火，心里感到窝囊，说些激愤的话也无不可，或者不失率真，但写作时应该掌握分寸，更不应过于感情用事。须知今天社会上还有比大学生、研究生更穷更弱的群体，阶层之间、城乡之间、地区之间、城市之间更大的差距还存在，如果这点小事也值得这样骂，这样写，那么其他更大的事该怎样骂，怎样写呢？
见过好几篇评论文章赞扬庆东有“侠气”，或迳称为“大侠”，莫非庆东以为如此语言才显出侠气？侠气自然不错，庆东也不妨做当代的大侠，但侠心义骨与儒雅的言行本来可以合为一体，试看《史记?游侠列传》中描写的人物，连刘邦常用的自称“乃公”(你老子)都不用，岂有以污言俗语闻名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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