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川：如何防治商业银行改革后继续出现不良贷款

　　第七届中国北京国际科技产业博览会(以下简称科博会)2004年5月在北京隆重举行。中国经济高峰会作为科博会的主要活动之一，于2004年5月21-22日在人民大会堂和中国大饭店召开。

　　下面是中国人民银行行业周小川先生的演讲，他的演讲内容是如何防治在我们进行了商业银行改革之后继续出现比较大量的银行不良贷款的问题。

　　周小川：谢谢。女士们、先生们，这个会议很重要，我也很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跟大家交流，我想讲的一个题目还是要跟工作所负责的内容有关系，讲到如何防治我们进行了商业银行改革之后继续出现比较大量的银行不良贷款的问题。

　　首先，这个题目很大，最重要的部分应该是商业银行通过加强内部的改革在今后防止出现大量不良资产，内部的这些改革，包括它的公司治理结构、内部控制、风险控制系统、信贷工作的程序以及它的信息系统，还包括它的内部激励和奖惩机制，要通过这许多方面使他们在内部产生一个新的机制来防范未来出现大量的不良资产。

　　这个方面应该由商业银行的代表来讲，他们会体会更深，所以我不想讲这个部分，我想侧重于除了商业银行自己要做的内容以外，商业银行自身还不能完成，还有赖于其他的机构和整个社会经济配合起来，才能完成的一些内容。

　　正如刚才施瓦布先生谈到风险资产的市场问题等等，这些都是这方面的问题，我想谈这几方面的内容。

　　首先商业银行为了减少未来的不良资产，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商业银行的贷款客户的自身改革和整体素质的提高，商业银行的贷款客户主要是企业，包括各个产业部门、各种类型的企业，因此，企业改革首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企业改革后企业的整体素质提高了，盈利水平提高了，自然还贷能力也提高了，违约率也减少了，不良贷款也就减少了。这里包括很多内容，我想强调一下客户环境确实是不一样的，为什么我们说在有些成熟的市场经济国家中，他们企业的素质比较高，社会诚信程度比较高，所以就可能导致不良贷款比例比较低，我们要看到对于一个改革转轨的经济来讲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大家付出努力才能做到的。

　　在这里面，首先贷款客户－－也就是我们的企业，在申请贷款的时候，它应该提供真实可靠、完整的信息给银行。这里头包括它的财务报表、包括公司组织结构、包括想贷款用于做什么事情，如果搞项目的话，必须提供真实的项目信息。但是我们发现，实际上这个过程当中经常有虚假现象，财务报表有虚假的，这里头也涉及到它所使用的会计准则的高低，以及是否使用外部审计等等。再有，有些公司提供的项目数据也是有虚假性的。再有，大家最近观察到有些公司在市场出问题，因为他们利用复杂的、被别人模不清的公司组织结构，就是很大的一种结构图，而这个结构图里面，你摸不清股东的控制关系，因此可以通过多种渠道，甚至可以通过一些金融机构或准金融机构参与进行融资。这当然是企业改革的一个方面。同时，我们也看到这中间存在一些欺诈行为。欺诈行为应该有有关的法规条例对它们有约束。

　　企业改革的另外一个方面通过企业改革速度的提高，使企业的资本实力有所提高。企业的整个资本实力怎么样呢？从全国来看，企业总体来讲，资本金不足的现象比较严重，虽然说比90年代上半期已经有很大的改善。这跟社会融资结构有关系，也跟企业改革成长有关系。如果企业自身的资本金比较偏低的话，就意味着向银行贷款的比例比较高，就是杠杆率比较高。在杠杆率比较高的情况下，就意味着企业自身承担的风险比较小，而银行承担的风险比较大。因此，银行必须针对不同的行业以及可能各种不同的情况对杠杆率要有一个充分的掌握。但是，这和企业的改革和成长有关系，在没有到位的情况下，可能就面临着杠杆率必然比较高。杠杆率比较高的话，就会使银行面对的风险比较大，进而出现不良资产的可能性比较大。

　　再有一个，跟企业改革有关系的，正常企业的最后违约率可能是多少？这可能也是跟地区、行业、大中小型和不同所有制企业有关系的。我们会出现一些正常的违约，我们应该看到，在中国这样的经济当中，这个违约率和某些成熟的、发达的市场经济当中违约率是不一样的。同时，作为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市场来讲，和发达国家的违约率有时是相近的，有时差别是很大的。除了正常的贷款率以外，还有非正常的因素。所谓非正常的因素有时候跟行政干预有关系，在行政干预情况下，本身一个正常的企业可能变成还不了贷款、出现违约的企业，也有可能与行政干预和其他条件下发生的市场变化也有关系，也就是说它不仅仅是市场自身的风险引起的违约，还有其他的因素。

　　企业的改革和企业的成长有助于加强企业的财务纪律，而企业的财务纪律在80年代从财务软约束改为财务硬约束，硬约束的程度决定企业偿还贷款的可能性，这跟银行的不良资产有关系。我讲的第一因素就是银行不良资产问题和主要客户－－企业的改革和成长有关系。

　　第二个问题，跟利率市场化有比较大的关系，我们大家都注意到有多次党和政府的文件都把利率逐步实行市场化当做一个改革的方向和目标。在前一段时间当中，利率浮动的范围也在逐步的扩大，但是我们总的来讲，浮动的范围还不是充分的符合市场的要求。

　　为什么说利率市场化和银行不良资产非常有关系呢？在市场经济运行中，肯定是会有不同的风险。不同的风险，就应该有不同的风险溢价，商业银行来讲就是用利率来覆盖风险损失，也就是说用利率的收入消化小比例、小概率的违约的损失。这也是银行的本质，银行的本质是吸收存款，放给贷款，贷款不可能百分之百都回收，回收少几个百分点，这几个百分点用利率收入来覆盖，这样的话才能加以消化。因此，针对不同的企业分组，由银行自主来决定贷款的利率，这是一个必要的内容。如果不能够实行利率市场化，用一刀切的利率来对待不同类型的企业，就会使有一些损失得不到覆盖，逐渐积累，就会出现不良资产。所以，我们说利率市场化是很重要的。

　　除了贷款产品和资产类产品的利率以外，实际上应该进一步伸展，还涉及到各类收费业务的价格问题，还涉及到存款类产品价格问题，就是存款类产品的利率问题，当我们贷款方面没有更多优质利率客户的时候，经营方针一个是少做资产方面的业务，多做收费型中间业务，取决于中间业务的作价。再一个是少做资产型业务的同时，同时少做负债型业务，如果负债型业务要主动的管理或者主动收缩的时候，就必须有负债方面产品的定价的权利，这方面的利率也应该有它的灵活性。

　　第三个方面讲一讲银行要有足够的拨备核销的手段，同时应该有相对应的税收制度来支持。也就是说银行是在一个处于有风险的环境当中运作，甚至在有些环节是风险比较高的，这些风险必然最终要用自己的收入和盈利来进行消化，这些消化的办法就是要提足各种类型的准备金，呆帐准备和其他针对不同资产损失可能产生的准备。过去一方面由于改革没有逐步到位，另一方面由于财力比较紧张，所以在90年代的时候，才逐步开始改革拨备制度，总体来讲拨备是不足的。在银行消化的情况就比较弱，核销掉的就比较少，或者说核销掉的是最为需要的一小部分，其他的被逐渐积累了，积累了很多年以后就会产生大量的不良资产。银行应该按照更高的会计准则，更高会计分类的准则来自主的进行拨备，同时能够有更大的自主权及时的把损失掉的不良资产核销掉，这是一个重要的内容。

　　与拨备直接有关系的内容，就是税收的问题。因此，它需要一个权衡，就是国家的利益和银行业的健康发展之间的一个权衡。因为，如果把有些应该拨备的东西纳入应纳税的税基的话，纳税就比较多，银行消化的不良资产的能力就比较弱。这涉及到银行公司所得税的问题，同时也涉及到现在中国所特有的营业税的问题。

　　第四个方面，像刚才施瓦布先生所谈到的，为了有助于识别银行资产的风险，为了有助于对风险进行定价，为了有助于转移，在市场上通过正常的交易来转移风险，我们需要对一个对风险进行交易的市场，所以就是风险产品的一个市场。这个市场，比较典型的产品是CDS（新浪财经注：CDS即大额可转让存单）或者CDO（新浪财经注：CDO即债务抵押证券业务）,这样的产品，可以把违约的概率用一定的价格在市场上出售出去，通过出售也能鉴别它的价格。因此，如果银行在缺少充分的市场和市场产品这样一种环境下，就有可能不利于它自己去鉴别风险，也不知道一个风险大概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值多少钱。如果需要对资产负债表做某些管理的话，有些风险该卖，卖不出去，同时你有财力，有一些机构认为可以做高风险和高回报的投资，也买不到这样的风险产品。因此，需要有风险交易。

　　与此相对应的，如果形成了不良资产，不良资产要有一个处置的市场，在亚洲金融风波后，99年成立了四家资产管理公司，同时欢迎外国和民间的处置不良资产的机构来参与，这样的话，再逐步形成不良资产转让的市场。这个市场对于银行业来讲也是至关重要的。

　　第五个方面，银行业很多操作需要专业化的服务机构来加以支持。比如说在跟客户打交道的时候，需要会计事务所对客户的财务状况进行审计，做很多复杂的金融业务的时候，都需要知道客户所做的业务的合法性如何，因此需要经常请律师事务所加以帮忙。此外涉及到资产，比如资产要抵押，资产究竟价值是多少？需要评估师，如果银行在资产方面买各种金融债券和公司债券以及其他方面的债券，他们需要评级公司对这些方面进行评级，以及鉴别这些公司的价格。

　　不光是资本市场，连商业银行在内，如果今后想提高发展质量，减少不良资产的话，应该看到中介专业服务这种机构非常的重要。这种专业服务机构的成长，一般的来说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也不是那么的简单。我可能在其他方面也谈过这个问题，因此也需要我们以更加开放的角度，以及加快培养的角度来努力，使得我们能够在借贷市场上有更多的有质量的、不做假的、能够提供真实服务的这样的中介机构。

　　第七个方面，大家都强调银行业的改革要健全公司治理结构，但对公司治理结构来讲，除了大部分工作需要他们自己加强内部的努力，大股东、小股东，都应该想办法发挥作用以外，我们还要考虑对于公司治理方面有没有不适当的限制，包括政策方面或者思维方面，包括传统体制方面有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因此，首先像施瓦布先生提到的，现在已经是国际化公司治理的概念，所谓国际化公司治理的概念，最早起源于90年代上半期开始公司治理的OEC（新浪财经注：OEC即经合组织）对公司治理的研究，在后半期发表了OEC治理的五项原则，这五项原则实际上还是比较粗的，可能是施瓦布先生所讲到的国际性公司治理的一个最基础的内容。这个最基础的内容甚至在某几个方面还都有体制上的约束，这些约束使得我们会有一些方面做不到，甚至有些方面在提法方面有意回避一些内容，比如关于与利益相关者的问题，可能制度上有一些障碍。可能我们一些审批的权利，有一些组织框架制度的安排，也有碍于公司治理结构。我们想，在完善公司治理结构的题目下，还要从多个方面来看，如果有不适当的束缚的话，应该加以研究，尽快加以解决。

　　最后，我谈一下应该尽力控制好经济周期，使得经济不会大起大落。实际上，银行最怕的一个东西就是经济在宏观上，在总体上出现大起大落，在经济起来的时候，谁都看到银行的情况比较好，收益比较高，质量提高也比较快，最近几年大家看到商业银行不良资产每年减少三、四、五个百分点，看起来情况很好。一旦经济出现大起大落，尤其在大落的情况下，有可能大量的不良资产暴露出来，甚至冲过来。所以在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泰国、韩国、新加坡原来的数字是什么样的呢？在风波起来之后，经济跨下去的时候，这些数字会大幅度的上升。

　　对经济周期来讲，现在不搞计划经济，是搞市场经济了，不可能百分之百避免经济周期的波动，波动是必然存在的，对于波动来讲，商业银行不可能自己抑制住波动，所以要有好的经济研究队伍对波动作出判断。不像过去一样，过去利率是国家定的，商业银行、保险公司过去认为利率是国家定的，所以利率变化引起的任何情况的亏损都是由国家引起的，这种认识太老了、太旧了，在市场经济环境下，自己也要预估的。商业银行不能仅对经济上升期做得好，而应该考虑在经济波动的时候有多少防范能力。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由他们解决的。

　　我举一个例子，过去一段时间，我们的经济属于通货膨胀比较低，甚至有一定通货紧缩的年代，那时候财政部发的债券有几年的、十年的和三十年的，那时候有很多人就以很低的价格买十年和三年的，一般的投资者我们不能怪他，但大型商业银行对此有很有研究的，但他们也用很低的价格认购这些债券，这表明他们对长期的风险估计和计算不充分，这需要提起注意的。

　　我说的主要不是谈商业银行的问题，因此我觉得从宏观调控的角度来讲，为了防止经济大起大落，除了要使货币工具都做对外，我们特别要做的一条就是防止资产泡沫。如果有资产泡沫的时候，大家知道调整起来会比较费力气，大家也看到日本所出现的情况。我们要尽大努力来防止它。就中国的情况来看，或者从世界的角度来看，资产泡沫大家最关注的还是股票市场和房地产市场这两项最典型的资产。但是，在中国来讲，也许情况也有不同的方面，也许泡沫没出在这两个环节，也可能出现在制造业或者其他加工工业方面、原材料工业方面存在一种普遍的生产能力过剩，如果出现普遍的生产能力过剩，应该说也是在投资和消费这两个重大比例关系中，在GDP比例当中有失调的表现。

　　因此，做好宏观调控，做好总量的这些分析，不仅对商业银行识别未来的风险做好准备有帮助，同时通过减少整体经济的大幅度波动，应该说对于银行避免在经济不顺利的时候大幅度出现不良资产是有帮助的。

　　我想这个题目应该还有很多的方面，我今天着重讲这八个方面的内容。另外一个大家有兴趣的就是社会信用体系的建立，这个题目也蛮大的，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今天就不在这里讲了。此外还要点出，商业银行有一些内部的改革，也是需要外部环境的支持和帮助的，包括商业银行如何留住人才，商业银行如何体现到一种奖优罚劣，有比较正当的环节使好的机构成长更快，坏的机构有更大的压力实现内部改革，以及帮助商业银行在WTO承诺期到达的时候更好的面向国内和国际方面的竞争，这些都是需要研究的题目，我在这里跟大家交流一些想法，不想追求全面，谈了几个方面的问题，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