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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士兵
麻五到他安徽表姑家打了半年工，回来后，就和村里的那些貌似贼精却又找不到发财门道的爷们商量，说要在他家地上盖座窑，准挣大钱。大伙不相信，这里方圆百余里，还没人会烧窑呢。麻五就神采飞扬地说他在那边烧窑的经历，还说那边烧窑的村子都全住上瓦房了。大伙听得眼红，感觉现在麻五谈吐很不凡，就说，你要干，我们做伙计，你做头。麻五
就说，要干一起干，什么头不头的。
窑就开始盖了，麻五家地里正贴着扁担河，用水方便。别人家的地里油菜花开得正灿烂，麻五家的地里一片狼藉。砖头、木棍、水泥堆得乱七八糟。一群爷们干得起劲，老头老太在一旁傻傻看。麻五他妈拄着拄着拐杖，伫立无语。她是独眼，也怔怔地看，目光呆滞。另一只眼是玻璃镶的，更没神。
窑盖好了，像座大坟。烟囱老高，抬眼望，头会发晕。别人家收油菜了，麻五他妈嘴里唠叨，今年没油吃了。那群爷们不回家收油菜，女人就来喊，魂丢窑里了哩。男人们就说，丢了。他们偶然回去一趟，每人口袋里总会揣几把油菜籽，是给麻五他妈的。
窑烧了，烟从高高的烟囱冒出来，像一根黑柱子插到云里去。村里人都聚集仰望。男人们从窑里拱出来，看着烟笑，特激动。女人们也笑，很开心，觉得自己男人干了大事业。麻五他妈的独眼，这会儿很有神，拄棍抬头，白发纷纷。
出窑了，男人们都成了黑人，比非洲人还黑，只有眼放光，特亮。砖头抱出来了，黄亮亮的，男人们像托着金娃娃，咧嘴笑着。女人们摸着，特动感情。但麻五不，他一脸庄重，取过一块，用力一掰，断了，内瓤黑不溜秋。他再取一块，一掰，又断了，里面还是黑的。大伙觉得自己脸更黑了。
麻五颓然坐地，操着发抖的手卷了支烟，狠抽。最后，他说，泥质不对，二柱家的那块油泥地肯定管用。二柱忙说，那就取我家泥。他女人有点急，说地刚种上麦子。二柱一翻眼，女人不吱声了。
果然，这次烧成了。那群黑人抚着金黄的砖头笑，黑脸上仿佛都是牙，笑相特傻。这样，村里就多了一群黑人，干大事的黑人。
麻五还是没经验，窑烧了不到一年，塌了，幸亏发现早，没伤着人。当时沙土抖抖往下掉，麻五急了，拿棍抵，眼看没用了，还死不出来。后来是被几个黑人硬抬出来的。
刚出来，窑就塌了。麻五盯着废墟，眼睛发呆，一动不动，脚下像生了钉子。突然，他大哭起来，哭相很惨。跟着那群黑人就一起哭了，声音很大，泪水从眼角滑下，黑脸变成了花脸，一个个像雕塑，在风中，很悲壮。麻五他妈独眼流得泪特多，特惨，也有点吓人。在场的人都流泪了。我那时小，也莫明其妙地跟着哭。那是我平生惟一见过的一次集体痛哭，而且不是为一个人，而是为一座窑，或者，是为一个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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