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陈言(东京、北京报道)
小泉纯一郎所属的自民党森喜朗派阀是党内最保守的一派,日中关系在森派的人看来并不那么重要。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武警确认了我们的汽车牌号后,左手举到胸前,右手指挥汽车进
了宾馆。汽车在外国总统、总理访华时使用的二号楼前停了下来。门前一字停着警车、日本使馆车辆、其他黑色车辆,我们穿过人群,走进楼内,见楼层内除了一名女服务员以外,竟无其他人员。日本众议院议员、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额贺福志郎,1月10日至13日包下了这座钓鱼台国宾馆内最体面的小楼。
在见额贺之前,我们对日本山口县(相当于中国的省)秋市议会议长坪井丰说了采访的事,坪井吃了一惊,说∶“我们这些在日本当市议会议长的人,都很难拜见政调会长。”
执政党的政调会长在日本政坛上的地位远比一般不了解日本政治的人想像的高。日本目前是自民党和公明党联合执政,两党的政务调查会长是各自党的政策最主要决策者之一。自民党党内各种委员会会长都是政调会长的部下,就是那些在内阁里当大臣的人,见了政调会长也要远远地就打招呼。
我们要采访的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额贺福志郎,一般被视为具有副首相地位的重量级人物。到中国后,在接受《经济》独家专访的次日,他与日本公明党政务调查会长北侧一雄一起会见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国国家副主席曾庆红。不久前的新年元旦,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在其首相任内第四次参拜靖国神社,激起了中国民众和党政高层的极大愤怒。在额贺一行到北京前的7日到10日,日本外务副大臣和日本防卫厅事务次官也先后访华。《人民日报》下属的《环球时报》发表评论说:“如此多的日本高官几乎在同时访问北京,很明显是为了向中国解释日本近来在外交上一些引起争议的举动,缓解由于小泉参拜靖国神社而紧张起来的两国关系。”
然而在接受《经济》访问时,额贺福志郎虽坦诚向中国“解释”是自己此行任务之一,但是“有一点首先要说的是,来中国访问是2003年11月决定的事。”换言之,他并非专程为“解释”而来。
作为负有重大外交使命的高官,额贺当然要用足够清晰的表述将自己此次出访中国的意图给予一个准确的定位。他定位的不是他个人的意思,而是他所代表的政府的意思。而这个政府的首脑,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对参拜靖国神社乃至中日关系这一类问题的态度和额贺福志郎又并不是完全一致的。
在中国,并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一点:在日本自民党内,小泉纯一郎所属的森喜朗派阀是最保守的一派,日中关系在森派的人看来并不那么重要。而额贺福志郎则属前首相桥本龙太郎为首的桥本派。森派与桥本派在对华关系问题上意见并不完全一致。
让桥本派政治家来中国解释森派制造的麻烦,小泉也实在是让额贺作难。
森派:中日关系的寒流
2004年1月1日上午11时29分,小泉在参加完皇宫中的新年祝贺仪式以后,到达靖国神社,11时36分开始参拜,11时43分在神社接受媒体采访。
日本电影中,黑社会或右翼团体的头目往往穿黑色和服,下面套一条宽腿的像裙裤一样的灰里发黑的裤子,冬天腰里也要别一把扇子。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就是这个打扮。当然,穿传统日式服装过年,这在日本并不少见。
自从小泉纯一郎当选日本首相以后,因其多次参拜靖国神社,中日两国首脑没有实现互访,政治上两国关系转冷。直接的原因就是,小泉周围没有一个懂或者关心中国问题的人,而小泉所属的自民党森派实际上近似地属于“疏华派”。
日本自民党长期执政,党内在首相及大臣的人选上、在工农业政策、内外政策上,各种利益不断冲突,形成了大小帮派如云,帮派之间拉拉打打的复杂局面。主要帮派有原首相桥本龙太郎的桥本派(平成研究会)、原干事长加藤的加藤派(宏池会)、原首相森喜朗的森派(清和政策研究会)、江藤·龟井派(志师会)、山崎派等等。和桥本派、加藤派相比较,森派在自民党内只属于中小帮派,本来是离总裁/首相宝座最远的。
森派的创始人是福田赳夫(1976年12月~1978年12月任首相)。多年给福田当政策秘书的川武男曾对我们透露,当年福田与田中角荣曾经为争夺自民党总裁职务打得不可开交,双方结下怨恨。田中任首相期间恢复了中日邦交,田中时期大平正芳任外务大臣,直接参与了邦交正常化的谈判,日中关系中的很多工作是大平具体负责的。作为田中派对头的福田,虽然在任期间和中国签订了和平友好条约,但基本上可以说是在外交上走完了田中铺好的路。1978年福田被大平正芳赶下台。福田卸下首相大任后,便访问了台湾,算是和田中、大平这些“亲华派”划清了一些界限。也因为福田与强势派别结下了怨恨,使得以后22年派内无一人与首相宝座有缘,到2000年森喜朗就任首相,森派才舒了一口气。
森喜朗2000年当选首相以前,森派在人数上就难以和桥本派、加藤派竞争,在国家对外政策上鹰派色彩更为浓厚一些,一时政界还难以接受他们。未想到小渊惠三首相的突然病逝,给森派带来了机会。大派的争执势均力敌时,小派就有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自民党几个重臣在密室内商量一番后,把总裁的宝座暂时让森喜朗坐上了。森演讲时“口误”太多,国内的支持率最低时只有1位数,2001年4月森在干了一年首相以后,把首相交椅让给自己派内的小泉纯一郎。
卸任后,森学习森派创始人福田赳夫,于2003年12月25日访问了台湾,成为第三个在日本与台湾断交后访问那里的前首相(福田赳夫之前有佐藤荣作)。森赴台表面上是为了参加台湾橄榄球协会主办的一个会议,同时为了见几个私人朋友。对中国外交部的抗议,森喜朗一直说访台只是一次私人访问,别国政府无权阻止私人出访。但到了台湾的当天,他首先见了陈水扁“朋友”。
从源流上看,不论是签订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福田赳夫也好,还是其派阀领袖森喜朗也好,森派都在有意无意地制造日中间的距离。
小泉往伤口上撒盐
《朝日新闻》在1月13日的报道中,引用了中国国务委员唐家璇会见日本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额贺福志郎时的一句话∶“日本首相在元旦这个喜庆的节日里参拜靖国神社,从中国人民的感情上说,如同给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身属自民党桥本派的额贺福志郎于11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对《经济》记者说,他本人也是元旦那一天才突然听到小泉参拜靖国神社的消息。
自民党议员、议院运营委员会理事铃木恒夫认为,参拜靖国神社会使日本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倒退,但小泉周围没有一个能仗义执言的人。和小泉同属于森派的政府发言人福田康夫,没有把中国、韩国等国家人民的心情坦诚地告诉小泉。铃木在他的议员办公室里对我们说到这些时愁容满面。
在日本国会大楼附近的第二议员会馆的办公室里,《经济》杂志采访了日本最大的反对党——民主党国会议员细川律夫。细川是民主党国会对策委员会副委员长,同时兼任民主党日中友好委员会(日中21世纪会)秘书长。细夫说∶“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对他个人来说是履行了竞选时的承诺,但这对于日本这个国家来说,除了负面的影响意外,没有其他意义。”细川担心,老一代熟悉日中问题的政治家退出政治舞台后,新的政治家还来不及把日中友好方面的工作接下来。
那么民主党是否能把修复、建设日中政治关系的重担肩负起来呢?细川看了看身旁的政策秘书,说:“民主党很重视中国,但目前还没有具体的对华政策。”
就小泉参拜靖国神社问题,我们在东京采访了日本著名的中国问题研究机关霞山会理事长北川文章。北川说∶“(参拜靖国神社)对小泉周边的人可能有20%的好处,但对日本周边国家没有一点好处,实际上参拜靖国神社也不能为自民党拉选票。”
小泉纯一郎多年的盟友加藤的一个说法是意味深长的。加藤担任过自民党三巨头之一的干事长职务,曾是离首相宝座最近的一个人。他说:“中国代表团来了,不管代表团成员岁数是大还是小,日本翻译一定在他们名称后面加上‘先生’这个称呼。日语中的先生特指教师、律师等特殊职业的人,高人一等。普通日本人听到管那些年纪轻轻的中国人叫先生,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日本人没有必要对中国人这么低三下四,觉得和中国代表团接触心里不好受。”
不懂日语的人,无法体会到自己被呼为“先生”有什么特别,所以注意不到日本人的心理感受。从日本现在的政党政策、民众的感情上看,森派主政后,日本与中国在政治上拉开的距离,一时还没有办法缩短。
小人物主演的“经热”
好在日本与中国之间经济合作的热度正在进一步加温。
日本机械振兴协会经济研究所就设在东京塔附近。高级研究员井上弘基对《经济》说∶“日中贸易不存在争夺美国市场问题。我们统计的数字是,在日中两国都向美国市场出口的1万种商品中,只有16%的商品出现了竞争,这实际上是很小的一部分。中国对日本来说,是一个削减生产成本的重要因素,而且现在还有向中国出口的另一个含意。”
日本霞山会秘书长根岸宏和说∶“日本和中国的经济交流越来越多,但经济界、日本财界懂中国问题的人并不多。企业一说全球化,首先想到的是美国。日中经济交流增多以后,不少企业让去美国、欧洲留过学,有在那里工作经验的人,来负责中国方面的工作。其实中国人和欧美人看问题的方法并不一致,培养中国问题的专家是要花时间的,过去没有注意,现在老的一代从事日中经济交流的人物不在了以后,经济界一时还找不出能出面做这个工作的人。”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冯昭奎认为∶“我们已经从大政治家、大的经济界头面人物决定国与国关系的时代,走向民众政治家、普通人发挥作用的时代。今后中日两国的交流,小人物也将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中日政治冬季将很漫长
日本不缺乏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政治家,也不缺乏懂美国问题的政治家,却严重缺乏中国问题专家。在2003年9月的选举中,《经济》专访过的日中友好议员联盟委员长林义郎因年事已高,没有参加竞选,至今日中友好议员联盟委员长的席位依然空缺。经常来中国访问的原自民党干事长野中广务也在2003年9月的选举中因政见的不同,辞去了议员职务。
表面上看,大人物淡出后的中日经济发展势头依然不错,但政治上的摩擦必然会影响两国的交流,本该更加发展的两国关系有时不得不放慢速度。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无疑让已经转冷的政治关系进一步恶化。中日政治关系将迎来一个很漫长的冬季。
小泉4次参拜靖国神社
2001年4月,小泉纯一郎当选为日本首相。任首相前只参拜过一次靖国神社的小泉,坐上首相宝座以后,在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先后于2001年8月13日、2002年4月21日、2003年1月14日及2004年1月1日以日本国首相的名义参拜。
参拜靖国神社实际上是日本的国家方针,不单纯是政治家的个人问题。小泉2004年1月1日对日本记者说∶“日本的和平与繁荣是建立在那些生活在战争时代,无奈丢掉性命的人的可贵的牺牲上的。(我)今后也要为日本的和平与繁荣来这里参拜。”
以经济交流促政治转暖
——专访日本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额贺福志郎
-文/本刊记者陈言
我们从日本大使馆那里要到了11日
下午两点以后的30分钟采访时间,而记者这里有十几个问题要问,时间肯定不够。
日本自民党政务调查会长额贺福志郎大学毕业后干过十年记者,估计他最知道记者的苦衷,心里期望到时他能给点宽余。额贺在当政调会长之前,当过很长时间的内阁官房副长官(政府副发言人),记者最怕按官方宣传口径说话的人,日本首相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后,中日政治关系很微妙,此时我们就更怕听官话。
额贺是桥本派政治家,在桥本内阁当过政府副发言人,以后还任过防卫厅长官、经济财政·IT大臣,现在除了担任政务调查会长这一要职以外,还是自民党石油等资源·能源调查会长、自民党FTA特命委员会委员长。
在二号搂的大会客室里,额贺福志郎目不转睛地看着记者,直言不讳地回答了记者对小泉参拜神社等问题的提问。他很慷慨,给了记者1小时零8分钟的采访时间,让记者问完了所有问题。
小泉说他“非常重视日中关系”
《经济》∶小泉首相连续四年参拜供奉着一级战犯牌位的靖国神社,中国、韩国等国舆论对此非常反感。您此时来中国的目的是什么?
额贺福志郎∶这是我此次访问中国,所到之处必须反复说明的一个问题。但有一点首先要说的是,来中国访问是2003年11月决定的事。2003年9月底,小泉首相更换了内阁部分成员,成立了新的内阁。我们和公明党是执政党,当时决定由两党的政务调查会长把新内阁的政策向中国做一个通报。21世纪刚刚开始,我们希望建立长期的日中友好,我们是非常重视对华关系的,希望和中国领导建立起友好关系。这些是我们访问中国的目的。
大多数日本人认为日美关系是日本对外关系的主轴。当然日美关系的确非常重要,但我们还认为和其他国家的关系中,日中关系是最重要的关系之一。我们希望维持日中关系的不断发展。中日之间需要有种相互理解的心胸,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出解决两国问题的智慧。
其实我们也是过新年时,突然听到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消息的。他去参拜,只有他身边的几个人知道,连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这次来本意并不是来解释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事的,但现在又必须对这个事做出说明。
在来中国前,我特意去见了小泉首相。小泉首相说他非常重视和中国的关系。中国的发展对日本来说不是威胁,而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小泉首相要我一定把他的意思转达到中国来。
《经济》∶我们在去年12月采访小泉首相的盟友加藤议员时,他谈到日本应该建一个国立战殁者追悼设施。按我们的理解,这个设施应该是宣扬和平的。假如这个设施建好了,日本的首相去战殁者追悼设施献花,可同时又到靖国神社参拜,那建战殁者追悼设施还有意义吗?
额贺福志郎∶日本和中国在文化、习俗上有很多不同。有些事可能不是一开始就能双方见解一致,这需要一个一个地解决。我希望能够多一些人员的交流,在文化、艺术、经济等方面增加交流,这样才能建立良好的关系。
在1998年以前,日韩关系中存在着历史问题。小渊惠三首相与金大中总统瞩目未来,建立了新的日韩关系,两国关系出现了飞跃式的发展,特别是通过2002年日韩共同举办足球世界杯比赛,使两国的关系完全解冻。
我认为,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靠诚意、心胸、对对方的理解,今后的日中之间是能建立起绵延不断的友好关系的。
中日韩经济联合
《经济》∶我们看到欧洲、美洲都建立了非常强大的经济同盟,只有亚洲还没有这样的同盟。作为亚洲最大的经济国家,日本是如何看待亚洲自由贸易联盟问题的?
额贺福志郎∶在东盟与日中韩三国首脑会议召开以前,我用两年时间为这次会议穿梭于日中韩三国之间。小渊任首相期间,我们实现了日中韩三国首脑会谈。开始时是我去见韩国总统金大中,金总统很快就表示支持我们的提议,中国朱基总理也表示参加会谈。
当时在礼宾等问题上我们真是费了不少脑筋。三国会谈时用了三角形的桌子,这样就不存在地位高低的差别。拍照片时让岁数最大的人站到了中间。我们三国都是读过儒家诗书的国家,按长幼顺序排列是能得到共同理解的。
更重要的是,通过三个国家的合作,就能保证亚洲经济的稳定,并能为亚洲的安全提供保证。在FTA(自由贸易地区)问题上,日中韩三国之间不存在相互竞争的关系,我们应该思考的是该如何建立亚洲的经济交流方式。
《经济》∶如果说欧盟起始于德法钢铁与煤炭联盟的话,亚洲经济联盟的基础是否也会从能源方面开始建设?
额贺福志郎∶我们的确应该认真地思考经济合作中的能源问题。第一,在石油资源上,日本、中国、韩国都是石油进口国,只有我们相互合作,才能保证石油的稳定供给。没有能源上的合作,很难建立国与国的经济联盟。在石油的稳定供应上,通过相互间坦诚地交换意见,就能够找出我们共同的立场。第二是核能技术的使用。国际热核融合试验炉(ITER)选址,是建在日本还是建在法国,国际上的争论较多。中国好像比较倾向于法国,我希望中国能支持日本,亚洲需要一个这样的试验炉,而且日本也有这方面的经验。我相信日中之间在核能的使用上是有很多领域可以相互合作的。能源问题是我们共同关心,需要我们共同努力去解决的一个问题。(请见《经济》杂志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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