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特猷：缅怀晏阳初先生的教泽

　　作者介绍：梁特猷，湖南大学退休教师；湖南省第五届政协委员；湖南省第三第四届科协委员；他的父亲是当年金城银行驻定县办事处经理梁唯清。

　　我有幸得晏阳初先生謦咳，那是1934年到1936年我12岁到14岁的时候。那时，我在河北定县平民教育促进会所属景慧学校上初中，和晏先生哲嗣振东同班。我的姐、妹分别和晏先生的女儿群英、次子新民同班。这样，我们这些孩子就不时跑到晏先生家串门。晏太太又 是我们英语口语教师，就更多了一份师生情谊。

　　晏先生一家的亲切和睦，至今记忆犹新。到晏家，晏先生大半是在伏案工作。不过我们常顽皮地窜到他的桌旁，他每问起我们的姓名、学习情况；有时轻声含笑地交待振东兄妹要好好接待我们不要淘气。这时我们也会轻轻地溜出来。

　　如果说初中阶段是塑造一个人的人品、性格的最重要的阶段的话，在景慧所受的教育对我一生的影响确是如影随身。景慧是晏先生教育思想直接影响下在带实验性的学校。可以说，老师们都抱有民族悲愤和培育英才的愿望，响应晏先生的号召来搞教育的。其中有一些在平教会工作的专家学者也来兼课。

　　回忆景慧受教的往事，也足以一斑说明晏先生的教育思想，和在他感召下那些默默奉献者共襄的壮业。

　　一进考棚(当年平教会总部就设在清朝考试秀才、举人的遗址，俗称考棚),大院影壁上标有愚。穷、弱、私字样四大幅壁画，在警示人们去解决这四大问题以救中国。这是平教会的出发点和归宿。尽管后来我们认识到晏先生没能抓住铲除阶级压迫，消灭帝、官、封这一根本，但这些警示已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引起震动。当时日本帝国主义继强占东三省，又陷热河，冀东也在“自治”，华北特殊化，中国危在旦夕。我们这些孩子也朦胧意识到救国的严峻迫切。要唤起民众去愚、脱穷、起弱、除私救中国的思想，自然引起我们的共鸣。

　　景慧每天清晨都要举行肃穆的升旗礼。当时华北特殊化，除了日本旗，中国折旗帜是不见踪迹了。学校升旗竟遭日本帝国主义的仇视。后来，日本帝国主义的坦克竟然开到了平教会示威。校长王向辰(作家，笔名老向)总是谆谆告诉我们升旗的艰难和维护升旗的意义；直到学校被迫解散，都坚持升旗。记得最后一次升旗，师生肃立，眼前呈现的是课本中讲过的《最后一课》的情景，大家忍不住哭出声来。至今我想起来都禁不住老泪横流。

　　景慧在同学间倡导团结互助。记得一次课前，我用自制的弓箭无意中射中一位同学的下唇，我吓得不知怎么好。恰晏太太来上课了，她急送伤者就医；同时了解我出于无意。回来，一点也没有恶言恶像，而是借这个例证教育应如何选择玩具，如何去玩，并以此教导全班。我好不愧悔！那位同学也和我玩的更亲近了。这件事使我铭记并用来教育子孙；我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们。可以说教泽流长了。

　　耶稣诞日，总在晏先生家举行庆典，我们去唱诗，但好像只是引导大家和睦相处，关怀他人，帮助难者的教育，并无多的宗教气氛。至今我也没有皈依过宗教。当时，我已丧母多年，看到白纱下通身白服、淑静温存的玛利雅，使人感到人间应该有那圣洁的亲情。

　　景慧的教育方式方法常令我咀嚼回味。在我的教学生涯中，也每每效颦而颇见成效。我以为应该说这些具体反映着晏先生的教育思想。我无能概括，只是铺叙如下：

　　语文除一般的外，还有美术文共两套国，前者一般中又有不一般的文字学课，这使我后来自学古汉语和篆刻，得到很大方便。语文课文多富爱国情，例如谈郑成功收复和经营台湾的事迹，就唤起我们的向往，不徒然咬文嚼字了。美术文则是以诗、词为主，由平教会赵水澄先生(作家赵大年的父亲)兼教。他几乎对每教一诗词，都用彩色笔在黑板上画出诗意画，，让我们更加形象地领会诗情画意。例如读“停车坐爱枫林晚”以至读“感时花溅泪”都能配上画，可称得是讲、画双绝。使我们更深地理解诗、词的“诗言志”的意境和美。我想这样的学者来给初中生上课，不是晏先生的教育思想的感召，应是很难能的。

　　英文也分语法文章和美术文两套。后者由晏太太教我们英语朗诵诗和猜谜等，课堂上几乎全用英语说。这些诗和谜使我亲切地感觉到，原来外国人的感情生活和我们有着许多几呼是一样的东西。不只是学会了几句英语。物理、化学都极重自己动手做实验。那时平教会有自备发电间、广播台，有机电工厂。我们就在那里去学木工。金工，自制玩具电动机和矿石收音机。那里的一位工人出身的总技师，是响应晏先生的平民教育运动，从苏联归来的久居苏联的华侨，他还向我们介绍苏联的苦难与欢乐。这样，一些难懂的理论定理、定律、公式等等，就在实验过程中轻松地掌握了，并用到劳作中。

　　上音乐课是任致荣老师，他不只教唱歌，更多的是开留声机教我们欣赏中外名曲，包括风阳花鼓，伏尔加船夫曲。特别是教我们用湖南运茶叶的桐木箱板，分声部，自己制作大到贝司、小若曼托林的弹拨乐器。我们用来进行合奏，当不同旋律共同形成一个悦耳的混声时，我们领会了交响之妙。也较容易地理解了音阶、转调、旋律、合声等的意义。而弹着自制的几乎不花钱的乐器，那个感受更是音乐之外了。

　　就这样，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们，在爱国、救国的激情下，用功学、努力做，增进着知识和技能和和而不同的合群合群意识。谈到劳作，至今我家里的一般电器和机械装置都是我自己安装、维修，电工师傅有时还表示赞赏。

　　平教会还常有一些来访的科技、文艺等团体，学校总争取他们来校宣讲或表演。记得一位世界著名的鸟类学专家带了大到翼展两三米和只有小指大的一些鸟类的标本，给我们讲华北鸟类的品种和生态习性。不单使我们大开眼界，而且想不到大自然的如此博大，而加深了对祖国物产之盛的自豪。还受到一次科学和生态环境保护的教育。有一次，南方一个器乐队为我们演奏一些南音和广东乐，对我们这些生长在华北的孩子简直妙音异响，别开天地。又丰富了我们对祖国文化蕴藉之精深的认识。

　　20世纪30年代的世界经济大萧条，在一片大放盘声中，我的父亲失业了。全家一下子陷入吃窝头都难的境地。我们被迫辍学。景慧的校长、老师纷纷相援，让我们姐弟几个继续就读。这又是一种使我终生感奋的无法言传的教育。就在那年，平教会的重大支持者熊希龄先生和毛彦文女士新婚，学校组织初中部的学生专程到北京致贺。熊老接我们在香山住了好些日子，并安排在北京参观。学校知道我们困难，仍免费安排我姐弟两个随去，

　　不教一人向偶。就连我父亲也感动的老泪纵横。

　　　谈起熊老，学校也在无形为我们上了一堂知恩思报和慎终追远的课。学校名景慧，就是纪念热心公益的，也是平教会热心支持民者，熊老的元配夫人朱其慧女士。我们去，是学校以未来的希望向熊老致慰敬。熊老创香山慈幼院，救助抚育了许多孤几。他为院题门联：“幼幼及人之幼，生生如己所生”。给我以深刻的印象和教育。

　　　我们被安排在香山饭店――当时可称高级宾馆里吃住，在双清别墅游赏。吃更是逐餐座式和餐型不同，中西交错，并要我们轮流扮演主人。老师说：“熊老不是娇惯，只要你们长见识、礼仪；这点，和我们在定县间常去农村睡土坑、在地里劳动，煨白薯、烧花生的意义一样，要你们多方面体会生活。”当时经历着家境大翻腾的我，也许领会是最深的。后来的生活遭际，失亲飘泊，颠沛困顿。起落频仍，从来没有影响过我向学做人，应该说与这种多视角的人生教育是分不开的。

　　那次，特为安排我们登长城，在途中列车上，老师指点我们看之字形的攀山路段，讲为国争气的詹天佑修路的艰辛。过青龙桥，特地去瞻仰这位为祖国修建第一条完全由中国人自己修的铁路的伟大工程师的铜像。到八达岭，只见群山莽莽，长城倾圮，荒草没径，风沙扑人，北面已是铁骑压境，更深了家国之思，心情恁般苦涩。我似乎听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吼声。手不禁攒得很紧。祖国在呼唤郑成功！詹天佑!

　　在起弱这个大标题下，平教会联合北京协和医院办有遍及定县的保健系统。我们的生理卫生课有些就是保健院的专家学者来讲，有时就到院里参观实习。至今我保有把痰吐在手帕里和不吸烟的习惯。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著名的瘴疫之区湘西几年，没有害过疟疾和疥,开不偶然。

　　平教会的剧团也给了我们许多教育，我们常常帮助去抬抬布景、道具、弄弄声响。这些，后来我在湖南也学着和一些同志在县里演话剧宣传抗战时，派上了用场。

　　平教会的叔叔伯伯们下班时，常是和我们同路步行。他们喜欢逗我们这些孩子，有时出题考考我们，有时故意做些动作或说两句来逗笑。逐渐我熟识了像熊佛西、孙伏园等了。后来才知道他们竟是一些大学者，是感于晏先生的号召，自愿到平教会来干农村工作的。这使我在后来失学和就业后，苦志自学时，敢于向一些学者请教，与这段见识很有关系。事实也确令人感到越是真学者越乐于助人向学。

　　自1936年平教会在日本帝国主义迫害下南迁；不久，我的父亲优家优国去世了。我也再没有进过学校。辗转江湖，迎来解放，终算有所成长。弹指一甲子，尚能具怀爱国激情，勤奋自学，沐恩思报，都不能不是晏先生直接影响下的景慧学校及那个大环境的教育结果，当然，解放前后接受毛泽东思想教育，使原有的认识得到升华，但作为人人类伦理道德与个人知识修养的基本的东西，如晏先生的教育思想和受他感召而聚的这一个群体的教育实践，还是很值得怀念和敬仰。

　　晏先生的哲嗣在新中国建国之初，毅然放弃在国外的优越生活和学习归来，尽管迭遭诸如“史无前例”的洗礼，却几十年默默为人民作奉献，也反映晏先生教育思想的影响与成就。

　　晏先生以九十高龄曾两次飞回内地，且去了定县。亲见新中国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成就，并受到邓颖超等中央领导同志的热情接见。今昔对比，晏先生深表欣慰。当时迪闻之下，我也为之至引慰藉。缅怀晏阳初先生的教泽，感谢前辈们为图中华之振兴而胼手胝足，因就自己身受的体会。表达晏先生教育思想的万一。我想这些感受或可供教育专家研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