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asilia
胡续冬
巴西利亚
不日前,我的法官诗人朋友阿兰卡尔带我去出席一个女诗人的诗集首发式。令我诧异的是,这个首发式不是在中国诗人圈子里习以为常的书店、咖啡店或者大学教室,而是在巴西利亚最豪华的会所——网球俱乐部。首发式现场气氛极为怪异,一堆人穿着黑西装或者晚礼服在里面举着威士忌到处晃悠,完全像个商务party。我穿着T恤和大裤衩闯了进去,简直像一个华人黑社会小成员前来执行勒索任务,自己都觉得不对劲。
诗集的作者、女诗人卢西安娜女士听说我是中国来的诗人,对我格外友好。她目前在巴拉那州州立大学讲授诗歌课程,毕业于我现在执教的巴西利亚大学,她的博士导师居然是我的朋友兼上司、波兰籍的诗歌翻译家恩里克院长。这次首发的诗集是她的第三本诗集了。诗集首印了四千本,在巴西,就诗集而言,已经算是不小的量了(当然,在中国,这个数字也还算凑合)。首发式的地点由出版方提供,包含里面的酒水和小糕点,现场没有典型的“中国程序”——出版社领导讲话、编辑发言回顾编书经过、圈内人士恳谈诗集意义等等,卢西安娜也无需朗诵作秀,只需要举着酒杯到处走走聊聊、给人签个名合个影就行了。
在卢西安娜把我到处引见给到场的朋友的时候,我注意到,来的人不管职业是医生、律师、会计师还是大学老师,多多少少都是个诗人,相互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简单:“Oi,poeta!”(你好,诗人!),很像周星驰《大内密探零零发》里面的“天外飞仙”解剖现场,所有的人都拱手敬称“你好,大夫!”
诗歌和诗人在巴西的文化传统中拥有很高的位置。“诗人”一词有时候被用来表示敬意或者昭示友爱,即便被指称的人是个纯粹的商人或者政客,和诗歌没有任何关系(而在中国,这个词常常被作为一个贬义词,用来指称一些具有神经质倾向、人格健全程度可疑、主流谋生技能低下的人,同样,他也可能和诗歌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真的是个诗人的话,你受到的形式上的礼遇就更隆重了。20世纪巴西最著名的诗人之一马努艾尔·班德拉(ManuelBandeira)被政府赠送了一个永久停车位,在他里约热内卢的公寓楼前面,停车位上用浓重的油彩郑重地标上了硕大的“POETA”(诗人)一词,然而,可怜的马努艾尔·班德拉一辈子都没有拥有过一辆车,也不会开车。他很老的时候在一所公立大学里教了几年的书,很快就到了退休的年龄赋闲在家。他教书的年份还远远不够按规定能够取得退休金的教龄,但联邦议会居然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所有的议员无一异议地欢呼着,投票通过了给予他全额退休金的提案。
在巴西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很惊讶地描述了这一现象:“在巴西,几乎所有稍有点文字兴趣的人都出版过至少一本诗集,这里的‘几乎所有’包括医生、律师、工程师和其他艺术形式的爱好者。”毕晓普的惊讶也正是我在首发式上所感受到的惊讶。然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按照中国的习惯,首发式上的图书几乎都是赠送给前来道贺的圈内人的,而在这里,所有到首发式上来的人,朋友也好读者也好,都必须自己掏钱买一本诗集,就跟进来吃喝的入场券似的。我告诉阿兰卡尔,中国文人之间互赠自己新出版的书籍的习惯不利于让人们认识到:即使是小众的知识产品也拥有其应得的劳动价值,阿兰卡尔说:“那当然,我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巴西诗歌不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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