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听东方出版社编辑说你在写作这部书稿过程中七八次犯病,对你表示安慰!据称,有多家出版社纷纷约请你撰写一部关于你事迹的书,而你开始都一概回绝了,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主意出书呢?
郭光允:这本书里一开始就写到我听到中央处理程维高的决定那天,我们家发生的事情和我本人的心理状态。当时我的心理状态就是:什么鲜花呀、掌声呀,那些都是虚的,世
界上的事可能就是这样,不管你做得怎样轰轰烈烈,你追求的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正常”———所谓“正常”,就是恢复生活的本来面目,白的不能说成黑的。我跟我老伴当时的情绪是非常平静的,我认为再写书,再来渲染这个事,别人会不会说你得意忘形?所以对这个我们想低调处理。
记者:那后来为什么又写了呢?
郭光允:也是(出版社的人)说服工作起了作用,他的一句话特别打动我:我们不想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大的人物,我们首先认为你是个爱国的人,其次,你是一个新中国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我们约你这本书的定位就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成长、斗争历程。这句话打动了我。出版社编辑的话入情入理,我也在琢磨这么个问题,大凡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一生都有丰富的故事,也有写书的冲动,这个事出来后,刘善祥老书记多次跟我说,应该把你的斗争经历写下来,写一本书,会给读者以特殊的教育作用,从你的一生开始写。于是我开始着手(写作),从我的一生开始写起。
记者:阴法唐将军称他以浓厚的兴趣读了你的生平叙述(第三部《一条道走到大天明———坎坷的前半生》),评价相当高。认为不是“闲笔”,更不是为个人“树碑立传”的行为,你的勇敢选择和义无反顾的斗争行为,都可以从你一生的经历中得到解释。
郭光允:这就是所谓的“感情基础”吧,我从小饿饭,读书的目的,甚至连“出人头地”都没想过,我读书的目的就是将来能养我的一家子人,让他们不至于饿饭。可是事与愿违,我爷爷、我父亲、我二妹妹都是饿死的。我在湖北农村蹲点的那一段经历,对我后来的影响是相当大的。那里的农民非常穷,但是很淳朴善良。我有一次不经意开了句玩笑,一个农民兄弟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郭同志你吃饱饭了”,这句话对我刺激相当大。穷苦人出身的人,不一定永远保持对穷苦人的感情,农民兄弟指责我“吃饱饭了”使我看到我的灰色心理。我在机关工作生怕我怠慢群众,让他们对政府办事机关产生畏惧感。我能够义无反顾同程维高、李山林他们斗,就是源自于这种感情基础。
记者:书里写道:前8年的故事实在不是个振奋人心的故事,后8年也是磕磕绊绊,老是挨整,但你的口吻却相当乐观,时不时来句幽默,还不时来一点自嘲……
郭光允:我跟编辑商量改稿时开了一句玩笑,我说你看那部《西游记》,孙悟空也不是一根金箍棒所向无敌的,在西天取经过程中他也老挨整,老吃亏———我倒不是把我跟孙悟空来比,我是想消除编辑的疑虑:怎么净是“腐败分子郭光允”,怎么净是郭光允到处碰壁、挨打、挨汽车撞的事呀?怎么办呢?没有办法呀,客观事实就是如此呗,所以我认为这本书要怎么写,还是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
记者:但读起来还是好看。
郭光允:感谢编辑的配合,他们为本书的形成做了大量的文字整理和润色工作,我的初稿是从童年写起,按照时间顺序原原本本讲我的一生,编辑们进行了大的调整,这本书一开始就直接展开写我同程维高及其党羽16年的斗争,这样的结构肯定比我的构思合理,为了细节更加丰富,他们还进行了录音整理,光录音带就有两大包。我身体不好,写初稿时犯了一次病,改稿时又犯过两次病,到北京补充录音时又害了一场大病。没有出版社编辑的大力帮助配合,我是很难完成这样一部作品的,何况又在3个月之内。
记者:据介绍,您其实也是喜欢写作的,文笔还不错,您写到“‘李市长’摔了个大马趴”那一节,连出版社看来都觉得特别精彩。
郭光允:李山林落选的过程本身也是充满戏剧性的,当时有个厂长就兴奋地对我说:“老郭呀,咱们把这件事写成小说,名字就叫《李山林落选记》,让全国都知道石家庄出的大新闻!”这说明,生活有时就是一本书。关于那次人代会选举,还有好多情节,比如一个省委没有安排的候选人选上了,省里还动员他退出,可是这位候选人不服气:人民代表选了我,我为什么退出?结果选上之后,他还上台去给代表们鞠躬。这些场面是讽刺性的,挺有意思。但书里面没有采用,为什么呢?怕打击面太广,另外呢,这个故事主要讲李山林,所以删去也是情节的需要。我喜爱文学,有时候也舞点文弄点墨,但这几年我所谓的“写作”全耗在写控告信和申诉材料上了(苦笑),这本书的出版,我要感谢帮助做了许多文字工作的编辑,我留下来的申诉材料太多了,加上原始书证、狱中书信,有这么一麻袋,有时候身体不好时,字又写得潦草,整理起来费了不少事。
记者:写书的时候,有供你参考的文学范本吗?
郭光允:我平时喜欢读点文学作品,他们给我推荐的《一个人的遭遇》我文革时看过电影,时间太长,记不清了。这回又把小说读了一遍。另外我也在看《官司惊动中南海》这本书,这本书主人公的经历跟我相似,都发生在河北。唉,怎么这种事净出在河北?这本书写得很真实,但我也跟出版社说恐怕我这本书不能这么写,因为上访过程写得太细,我倒是看得挺入味,一般读者可能嫌太琐碎了。
记者:你在书中多次提到,希望年轻人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更希望年轻人读你的作品?
郭光允:是的,年轻人是国家的希望。我也年轻过,我的年轻时代,没有什么浪漫,有的只是惨痛的记忆。可是,我看到年轻人,还是觉得很亲切,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许多美好的感情美好的向往。他们比我幸运,但是,他们有时候显示出的激愤和失望又让我很担心。我不想对他们说教,我只是想写一种希望……
记者:你在尾声部分那封《给孩子的一封信》很感人。
郭光允:唉,我们这些老的,对社会上的某些事情那么困惑,怎么去给孩子解释?我这本书的结尾,没有大团圆,还遗留了一些问题,我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只能不断地给善良的人们打气。
记者:这本书据说进行了一些适当的处理,比如有关人物,比如遗留矛盾……
郭光允:我在改稿中也费了些斟酌。坦白地说,许多整我的人还在台上,我虽在平反过程中指名道姓揭发批评一些同志助纣为虐的错误,要求有关部门惩办他们、处分他们。但考虑到影响,我把这些内容自觉地隐去了,为河北的安定团结做点份内之事吧。所谓“恶有恶报”,我看也未必。现在,也有判了死缓的犯人,没几年就保外了,过的日子也挺滋润。我已经疲惫了,不想再惹事了,比如李山林的亲信,牢里面那个骗我的卧底,都是亡命之徒,书里面又不能回避这些矛盾,所以也隐去了真名。关于这一点,我只能给读者说一声对不起了!请你们原谅我的不彻底,但我问心无愧。
记者:你在扉页上的两行题记也很有意思,第一句是“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关心我、同情我的人”,第二句是“谨以此书献给那些误解我和怨恨我的人”,这后一句你能否讲讲你的用意?
郭光允:不是说我要树立个人形象,但既然成为“公众人物”,就不得不解释几句。我实事求是,作为一个普通干部卷入了这场斗争,阴法唐政委也说我的事是“不该发生的故事”。在这个事件中,贪官腐败分子有他们的“合理性”,我一个普通党员,也有我自己的“合理性”,就像有人告诉我的:在这件事里,你是对的,李二(山林)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我要讲清楚这件事,也算是对历史有个交待,如果对立面恨我,请便吧!如果许多人对我有误解,我要告诉他们:我跟石家庄大街上锻炼身体的老人们没什么区别,我的选择,只是一个普通中国人、一个普通党员自然的选择。为什么说是“自然的选择”呢?很简单,人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踩我一脚我会疼,打我一拳我会恼。我没多少理论,我只知道黑的不能被说成是白的,所以他们硬要黑白颠倒,我就不服这个理,就要跟他们斗,被人说成“好事之徒”也在所不惜,无所谓了。我运气算好的,跟其他一些挨整的人不同的是,我坚持得比较久,还迎来了胜利。 (16F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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