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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贤冰
穷人的口袋是瘪的，但语言往往比富人要生动。打个比方：假如一个富人遇到了一件高兴事，正巧富人刚学会了个“爽”字，他就会说爽啊真爽啊，反复咏叹之后，就没下文了。现在换成穷人，穷人也刚学会了“爽”字，他也会说爽啊真爽啊，但后面一定还会来一句：真他妈的比吃肉还爽！
前不久看到一篇文章，谈到作家和写手的区别，说作家写文章会用比喻，而写手就不会，看了那文章后我就窃笑，心想会用比喻的不一定是作家，还有咱们穷人啊。有许多作家都是苦孩子出身，这是有道理的。所谓“文章憎命达”，何谓“命达”？当然是指太富足了，富足到了只会说爽啊真爽啊的地步，那还当什么作家。
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想象力丰富，予谓不信，不妨一试。饿你三天三夜，保管你变得胸无大志，只会耷拉着脑袋，想象有人请你去赴宴。有个非常著名的比喻：要是每天都跟过年一样就好了。这一妙句只有穷人才能创作得出来。现在奔小康了，我们知道天天过年是个馊主意，并没有什么意思。可是你想，穷人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竟能想象到天天过年，这可是需要大气魄的！
穷人最需要解决的是肚皮问题，所以穷人的比喻大都与吃有关。“天天像过年一样”，主要还是因为过年才能放开肚皮吃几顿。我当小孩子的时候，特别喜欢走亲戚，走亲戚有好吃的，可我家兄弟姐妹多，母亲派谁去走亲戚很有学问。我记得饱餐一顿回家后，总要挨两个姐姐讥讽，她们的比喻是这样的：哈，又吃了山珍海味回来了！其实她们哪里见过山珍海味，“山珍海味”是穷人永远的理想。我小时候的想象就是如此：世界上有一种和我不一样的人，他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过的是神仙日子”。他们是富人。
另一个关于吃饭的比喻，出现在对下辈人的寄托上，吾乡之人夸小孩子聪明，是这样夸的：这娃儿真乖，是个吃白米饭的命。“白米饭”与“山珍海味”相比，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理想，也是件十分严肃的事情。我对这个比喻十分理解，因为乡亲们这样夸我的时候，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只烤红薯，对吃上白米饭充满无比热烈的向往……
再看吾乡之人夸小孩子漂亮是怎么夸的吧：这娃标致，掐得出水来，生的都可以吃。别被这比喻吓着了，吾乡还没到“易子而食”的地步，用吃来作比，是为了显得更生猛。我还听村里的一位婆婆夸一小女孩儿：这娃长得好看，简直像个婊子。显然，这里的“婊子”，只取了漂亮一层意思，否则那小女孩的妈妈还会在一旁乐吗？乡人比喻物事，喜欢用险，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关于长得如何，用得最多的是“长得跟画一样”，后来又有个比喻叫“长得像电影明星”。总之，穷人对长得如何没形成明确概念，关键是先吃上白米饭，弄个肚儿圆再说。
穷人的比喻，愈生动，也就愈辛酸。穷，让人的想象力丰富，但穷人能有多大见识？一个人能够吃上白米饭，穿上绫罗绸缎，再拾掇一番，把自己弄精神点，离“长得跟画一样”也就不远了。原来穷人的理想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可笑。
不过，谁能够真正嘲笑穷人？我们许多人都是过穷日子过来的，即使你没受过穷，你的父辈祖辈也受过。我们的那点穷事，是想藏都难得藏住的，因为，你一不小心就可能冒出一句穷人才说得出的比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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