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杂志：冷水江市急不可耐甩卖国企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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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本刊记者王铮

　　可能是担心省级国资办直接插手基层国企出售，基层地方政府急不可耐，出售的底价是安置职工所需的资金。

　　10月。湖南。冷水江市。

　　这个湘中地区的小城市已经连续3个月没下雨了，酷热难当，人们从6月份起就一直抱怨着天气。

　　这种天气加剧了一直弥漫在人们心头的烦躁不安情绪。自今年年初开始，冷水江市政府掀起大规模出售国有企业的行动，成千上万的国企职工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

　　9月末，有着12年工龄的冷水江市耐火材料厂质检员李又梅领到了买断工龄费10500元。加上以前厂里欠的工资、集资款、各项保险退款她最终领到了15000元左右。该厂在8月份以4500万元卖给了秦皇岛耀华玻璃有限公司。

　　李又梅认为她实际工龄是14年，而清算组采取了掐头去尾的算法。尽管如此，她认为自己是个幸运者，买断工龄后又被新东家返聘。

　　与她同样的幸运的仅500多人，剩余的约2000左右的工友以后将不再是国有企业职工，他们服务多年的“冷水江市耐火材料厂”也将更名改姓。

　　“全市42家市属国有企业在今后1—2年内，全部都要卖完。”市政府一位负责改制的官员说。工业企业卖完后，紧接着的是国有商业企业。

　　实际上，自2002年起，全国各地大卖国有企业已经蔚然成风。北京、深圳、山东、安徽、湖北、湖南等地纷纷出台措施鼓励将国企产权出售给民营企业或外国公司。

　　“下一步，国有企业出售肯定将一浪高过一浪。”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研究所副所长张文魁说。

　　紧急撤退

　　2002年4月22日，冷水江市召开规模空前的动员大会。会后揽大权于一身的临时机构——改革办应声挂牌，任务也随之下达。

　　这个机构的主要任务是：到2003年年底前，市属国有、集体工业企业全部完成改制任务；市属企业职工全部置换身份。全市列入改制的40家企业，2002年要完成改制任务的有12家，2003年上半年要完成17家。

　　政府显得如此急不可待，一是因为财政支付已“捉襟见肘”。市长谢志雄说：“一句话，再不改就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政府已不想再为企业以后的经营好坏承担责任。

　　重要的是后一个原因。

　　冷水江市属于湖南省的老工业基地。从1996年开始，国企经营状况全面走下坡路，至今不见好转迹象。根据政府有关财务报表，42家工业企业账面资产71092万元，负债57420万元，资产负债率为80%。据说实际上，负债率已超过100%。从政府多年的作为来看，可以说是束手无策。租赁、承包、股份制、破产等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依然于事无补。

　　让政府更头痛的是庞大的职工人数。报表显示，全市在册职工11423人，其中下岗人数是7500人，约占总人数的66%。据说实际的下岗人数并不止这个数字。政府以前的各种方法已经被现实证明都不能卸去政府作为出资人代表管理企业和工人的职责，而政府需要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比如早几年实施破产的8户企业，真正关门走人的仅1家，其余都没有做到，因为资产没有变现，职工身份没有置换，包袱仍然由政府背着”。市长谢志雄说。

　　“(改制以后)以前的麻烦都将不存在了”。改革办一位官员说。他说的“麻烦”是指常年亏损的企业职工们时不时地请愿、上访等阻路甚至卧铁轨以发泄不满的行为。

　　据了解，在动员大会的前一个月，市政府便开始有所行动。他们从各部门抽调28人专设改革办。

　　改革办权力惊人。“他们出题目，交任务，各相关职能部门负责做文章。”该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在一篇报告中说。

　　与政府讨价还价

　　但出售并不像政府所希望的那样顺利，大多数企业并没有按期完成。目前，冷水江市的成绩是，只有4家国企被整体出售，其余仍然处于待卖状态。

　　出售的主要障碍倒不是找不着买家，因为政府出的价格通常并不算高。问题是企业职工和厂长不甘心就此轻易失去身份，他们非常聪明地抓住政府急于求成的心理，与政府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取最后的利益。

　　2002年8月，市政府组织召开耐火材料厂职代会，希望通过破产预案，但108名代表只来了82人，仅有17票赞成。1个多月后，政府经过多次修改破产预案，答应职工补偿费用按全市改制企业职工补偿标准的上限发放，并成立专案组清查20多名关联人员私自收取的货款，破产预案这才在职代会上通过。

　　一位职工说：“政府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

　　政府出售的底价

　　为了尽快脱手，政府对购买者提供优惠的条件。从卖的四家企业来看，除尽力满足安置职工的需要外，其他诸如债务或者机器、厂房价值并未考虑太多。土地也是相当于赠送，市改革办一位官员承认说，土地是没有算进出售价值中去的。实际上，安置职工所需多少资金基本上成为政府出售的底价。

　　以耐火材料厂为例。转让价格是4500万元。其中500万元为享受的财政优惠政策，受让方答应用其代缴养老保险。实际现金支付为4000万元。

　　这4000万的分配是：职工买断工龄费用2080万元，清偿职工个人工资1030.77万元，支付欠缴养老保险费用个人部分100万元。三项所得即是3210万元。其余790万元用于清偿银行、水电费和遗留问题经费。

　　不过按照改革办的说法，财政部门还要垫资。其办公室主任说：“欠自来水费420万元仅安排了15万元，欠电费150万元考虑5万元。这两家被欠费单位肯定是不可能接受的。还有一些不可预计费没有计算在内。”

　　市政府考虑算是比较周全的。售卖的一个附加条件是“不能改变企业的性质。”政府仍然希望企业今后能做强做大。

　　抓紧时间出售

　　对各地兴起的出售国企风潮，普遍的看法是，地方政府大批量出售国资，是赶在国资委发挥作用以前分最后一杯羹。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研究所副所长张文魁对此予以否认。他说，中央成立国资委主要任务是以管理监督196家国有大中型企业为主，对于地方国有企业的出售并不涉及。

　　而现在的问题主要出在省市级政府与基层政府之间。基层政府担心，一旦省一级的国资办成立，很有可能代替基层地方政府行使国企出资人职责。比如冷水江市政府可能就担心湖南省国资委直接主导本市的国企出售。

　　“有可能是过多干涉出卖方式，上收基层政府的改制权力，或者干脆直接上收出售收入。”一位地方政府要员说。

　　张文魁认为，虽然十六大的精神是分级行使所有权，但能否真正落实是很令人担忧的。所以基层政府出于这种考虑，趁机赶紧出卖不失为稳妥的方法。

　　还有至关重要的是，地方政府通过20年的摸索，认定只有彻底改变产权制度才可能让工业企业恢复生气。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十六大和十六届三中全会已经明确鼓励民营企业参与国有资产的处置、收购、兼并，这减少了来自意识形态方面的压力，地方政府出售国企的胆子也就更大了。

　　国企的另一种消失

　　采取步步为营的策略，从一家国企里面将一部分设备、资金、人员分离出来，成立一家或几家新的民企。

　　陈代富，冷水江钢铁总厂厂长，精明强干富有影响力，深受当地政府的推崇。

　　冷水江钢铁总厂在当地称为冷钢，是一家省属国有企业。1999年曾濒临倒闭，但陈的到任使其改变了破产命运，当年即获得减亏。职工工资从当初的年人均4000元上升至现在的1.1万元，因而他的地位声望在当地随之雀起。

　　陈目前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博长钢铁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博长是该市最大的一家民营公司，2002年成立，注册资金4180万元。这家民营企业与冷钢关系密切，冷钢职工个人入股占绝大部分，其中最高入股金额是160万元，据说其人是冷钢的一个法律顾问。陈个人入股5万元。冷钢则以实物形式比如设备、厂房投资约100万元。博长公司的生产原料由冷钢提供。

　　目前，另一家民营公司——博大公司正在基建过程中，这家公司将同样从冷钢派生出来，主营轧钢。冷钢将投资三分之一，博长投资三分之一，对外招股三分之一。陈代富介绍说，注册资金将是4000万左右。不过他笑笑道：“可能不止这个数字，但是对外公布都是统一口径的。”

　　在陈代富最近的设想里，还有一个博凡公司要成立。更远的计划是，要陆续分离出2-3个民营公司，每年投资4-5亿元。“最多3年后，民营公司组成集团完全要取代现在的冷钢。”陈代富说。

　　在这种想法的指引下，冷钢本厂的设备更新已经刻意停止。

　　冷水江市的银行、法律各界对此的评判莫衷一是。但政府的态度似乎是非常欢迎，简直是有点求之不得的意思。

　　步步为营的策略

　　陈代富是个富有心计的人，他并不是简单地分离出几个民营公司就心满意足，他试图让他的职工们也能彻底迎合他。

　　实际上，从冷钢分离出第一家民营公司之前，冷钢内部已经悄悄的开始了民营化的运作，不过反对的声音一直存在。冷钢一位办公室人员直言不讳地说：“坚决反对改成民营企业”。与他一样态度的不是少数。不久前，曾有上级部门随机抽出46名职工座谈，但据说对整体改成民营企业“只有3、4个同意”。

　　职工们的顾虑是：“民营化将把现在职工不能接受的一些做法强化。”比如他们不能接受目前所实行的分配制度，更让他们担忧的是变成民营企业后，生活保险和各类保障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齐全。“这是威胁职工生存的”，这位办公室人员说。

　　现在无法预测冷钢职工今后是否有保障。但冷钢实行的分配制度在全市国有企业中是比较超前的，并在当地党报在头版头条详细著文介绍。

　　超前的地方在于，一是工资的发放体系中，大幅度削减工龄工资和基本生活费的比例。前者1年只有5元-7元，后者只有140元。职工主要凭绩效拿工资。可以想象，青壮年得到的甜头比较大，而年长的老工人恐怕是无法接受的。实行后，据说最高档和最抵档的工资相差7倍。

　　其次淘汰人员开始日渐频繁。每月一次的考核，实施末位淘汰。据说10次考核就淘汰了430多人。这就有点让人心惴惴。

　　这种分配方法让陈代富得到青壮派的拥护。而这正是他希望得到的。

　　陈的想法是，让职工适应这种机制，并逐渐承认这种机制。陈说，“走到最后，职工的观念改变了，民营公司积累多了，就是彻底改制的时候。”

　　如果改为民营公司，陈直言说，“一个最大的好处是，经营、管理行为比较单纯，不会像现在一样受政府和各种关系网的限制”。换句话说，他就能完全做主操刀大事，比如人事、收入、各项资源调配等，而不会受制于旁人。“我现在的压力太大”，他强调说。

　　犹如春花盛开

　　从目前的现状看来，陈的计划实行得比较顺利。这其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是因为契合地方政府的心愿，政府为之大开方便之门。

　　很有说服力的事实是：今年7月中旬，仅花了两个小时，博长公司便在该市的政务中心盖好了11个公章，办妥了土地使用、建设规划等一系列手续。在以前，办理这些手续至少要两个星期以上。其总经理忍不住一个劲地说：“好顺、好爽”。

　　为了表明政府的支持态度，去年市政府还一次性奖励博长公司10万元。市政府这样做的好处，有人分析说，新组建的民营公司属于地方企业，所有税费都是落在地方，不仅监管权力依然在手，市政府还依然保持各种各样隐性的好处。

　　为进一步推动国企民营化，市委、市政府采取了非同寻常的措施。自今年7月份起，市政府为企业实行政务全程代理。市政府的一份文件中说：“凡招商引资项目和投资在100万元以上的项目或年产值在500万元以上的企业，只要向市政务中心申请，政务中心便无偿为业主提供全程代理，包括为服务对象办理项目立项、工商注册、税务登记、土地征用、建设规划、施工许可、劳动用工、产权登记等14项行政性审批事项”。

　　为确保政务全程代理的顺利进行，冷水江市委、市政府明确各职能部门行政“一把手”为第一责任人。“对于大型的、综合的、牵涉面广、情况复杂的项目，政务中心召集职能部门‘一把手’办公会议，一例一议一结，限时办结。”市政府一位官员介绍说。

　　目前冷水江市所有的国有企业都在忙着改制，上级政府也表示出支持的态度，《湖南日报》专文发表“冷水江依托国企发展民营经济”的经验报道。报道对此的形容是：“如今在冷水江市这个老国有工业基地，一个个从国企脱胎而出的民企犹如春花盛开”。

　　据了解目前冷水江市依托国企所办的民企已经有29家。

　　是否涉嫌转移国有资产？

　　对于陈代富的做法，不可避免的质疑是：是否存在转移国有资产的嫌疑？

　　按照陈的计划，冷钢逐渐留下的将是一些已被淘汰的小高炉、小转炉和大约7亿元的债务。债务包括1999年前欠的应缴税款、银行贷款、货款、退休职工养老保险。一旦冷钢不复存在，新的民营公司是没有义务为它承担债务的。冷水江市的银行界对此尤为担心。

　　他说，在他的想法里，尽管是民营公司还是会对职工和债务负责的，把下岗的，在岗的，离退休的失业养老保险等解决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把以前所欠的外债全部还掉，最后才轮到改制。

　　陈代富的表态是，即将成立的博大公司将认下这笔账，因为冷钢投了三分之一的股。但他的前提是博大公司“积累了物质基础之后”。

　　“但如果没有积累呢？即使有积累，到时候还不还也还是两可的事情，银行是没有权力向博大公司要账的。”冷水江市人民银行一位官员说。

　　另外，依托冷钢成立的几家民营公司都与冷钢存在关联交易，博长公司的原材料就是很明白地来自冷钢的终端产品。对此，陈的解释是，冷钢是按照市场价提供原材料给博长公司，并不存在优惠的问题，只可能是优先而已。除冷钢所投的100万元外，博长公司与冷钢是“明算账的”。但事实如何，外人确实是不得而知的。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研究所副所长张文魁是湖南衡阳人。他称类似冷钢的行为是“私下的私有化”。张文魁认为，不管是否转移资产，严重的关联交易是存在的。既然有关联交易。其公平性和合理性就会受到质疑。

　　“私下的私有化”通常的结果是，老、弱、病、残的设备和人员都留在了原厂，年富力强的人、新设备和畅销的产品就到了民营公司。冷钢就好比是一瓶酸奶，各个民营公司好像伸进瓶子里去的管子。“与其这样，倒还不如痛痛快快卖掉”。张文魁说。

　　但陈代富认为，把一个不正常的企业正常化，必须采用一些“不常规”的方法。他认为这样慢慢改变冷钢的体制是最为切合实际做法。

　　陈代富受外界指责，颇为委屈，他说，一定要改制的初衷是，国有企业的操作方法还不能适应市场机制，他所希望的是冷钢一天天好起来，职工们每天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