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的味道,糖一样的甜,蜜一样的甜,在以往的年代里曾经对于我们是多么的诱人。哪怕仅仅是一块硬块的水果糖,也只有是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够品尝得到希罕物。是的,那是在物质贫匮的时代,糖的甜味,自然成为了一种梦想,一种象征。到了我读中学的上世纪60年代,在那天灾人祸所交织而成的饥饿岁月里,人的肚子都填不饱,糖更只是一种奢侈,便也越发显得格外珍贵。那时候,每户每月只有半斤的糖票,可怜巴巴那一点点糖,掠过舌尖的感觉才让人难忘。缺少什么才会想什么,缺糖而对糖的渴望,才会如思念一样加深而与日俱
增。那时,不仅我家都买些现在早已经被淘汰的糖精,搅拌在水里喝,或掺在包子馅里吃,聊以弥补糖的缺失。即使已经到了70年代,我们从北京探亲回到北大荒带回的牛奶糖,或者结婚的人家分发的牛奶糖,仍然是难买到的,仍然是珍贵的东西。那时候,王府井的百货大楼顾客要排长队的糖果专柜一抓准的张秉贵师傅,成为了全国人熟悉的人物,便不觉得奇怪了。而在那时,我将吃过和没吃过的牛奶糖纸,花花绿绿地积攒了满满的一大本,也可以说是只有那个年代才会有的爱好。说是爱好,其实是对糖和融化着糖里面那个年代的味道的一种向往和纪念。
如今,谁还会在乎糖呢?不仅不会再有对糖的那种渴望,而且对糖有些惟恐避之而不及,甚至对糖有了恐惧之感,以为糖是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三高”乃至肥胖的罪魁祸首之一。于是,少吃糖成为了一种趋势和时尚,不带糖的点心、酸奶和饮料等等产品应运而生,曾经被我们视为那么难得珍贵的糖退避三舍,甜的味道,已经像是过了气的明星似的不值钱,不招人待见,现在讲究的口味是清淡,甜成了腻的代名词,清淡对比甜的味道,仿佛妙龄少女对比着人老珠黄。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糖和甜,竟然如此迅速地沦落,一落千丈。
想到这些,有时让我有些莫衷一是,不知是在历史的发展中甜真的是走到了尽头才出现如此的尴尬,还是我们对甜有些背信弃义。别人家不说,单说我家,去年的秋天我去苏州,买回两袋苏州的特产松子糖,一年过去了,一袋打开,只吃了几块,另一袋索性根本没有开封。一直到我到了土耳其,甜,才又让我的眼睛一亮,仿佛他乡遇故知像碰见了以前的老朋友一样,让日子和许多的情景回到了从前。
我不知道在世界上还有没有像土耳其这样热衷甜的地方了,反正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了。那一天,土耳其的朋友带我们到伊斯坦布尔的古城一个叫做Karak oy G u illuoglu的地方,别看藏在窄小的胡同里,却是土耳其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老店,楼上专门制作、楼下专门卖各种甜点。早知道土耳其的甜点是非常有名的,没有想到的是不仅花样品种多得让我眼花缭乱,更主要的是那种甜是我多年已经没有尝到的,或者说是从来没有尝到的。不是一般的甜,而是鼻句嗓子的甜。如果说我在北京或国内尝到的甜是一的话,那里的甜则是一百。如果说我们这里的甜只是一朵花的话,它那里的甜已经是一棵巨无霸似的大树。如此的甜,真是让我有些望而却步,同伴之中有人竟然吃了那里的甜点之后太不适应,以至被这般甜闹得鬼魂附体似的呕吐不止。
而土耳其人则不然,人家吃得格外来情绪,觉得是最好的享受,还热情地非要带我们上楼去参观他们甜点的制作过程。莫非他们不在乎“三高”和减肥?还是他们的味蕾和我们有着很大的区别?或许他们的生命中天生的就缺少糖分需要不断地补充,就如同我们这里普遍缺钙或肾虚一样?我实在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甜是如此的一往情深和不可或缺。
在土耳其多呆了一些日子,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原因。糖的发现,作为农业时代是一件大事,甜曾经是人类一大欲望,真正糖的大量生产,在世界上普及是在19世纪末期的事情了。许多曾经对于人类重要的事情,在许多地方都已经被人无情而自以为是地抛弃,土耳其人可贵而专一地保持着对糖和甜这一原始的感情,在土耳其其他地方,都可以买到各式各样的糖和甜点,这已经是和他们拥有的清真寺一样悠久而值得骄傲的传统。我便也就多少明白了,18世纪英国的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为什么将甜和光明相提并论,并说这是我们人类“两件最高贵的事情”了。
许多高贵的事情,许多古典的情怀,就这样渐渐地离我们远去。 (28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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