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霍布斯
我去恭王府看朋友,仿佛是昨天的事。
那是一处迷宫般的院子,东一条夹道,西一所跨院,往南是走廊,往北有红楼。我总是在里面迷路,经过一个叫“天香庭院”的所在就觉得倘恍迷离,东西莫辨,仿佛那个精致到少人气的别院果真有点寒风嗖嗖。是不是真像人们说的那样,那里是《红楼梦》的影子,是能“兼美”的秦可卿悬梁的所在?在1990年代初那些寂寞昏黄的漫长日子里,我和我的朋友曾于冬天的黄昏逡巡而入,看到了朱栏翠棂,大片的竹障无风瑟瑟。俯窗而窥,里面是1950年代风格的办公桌椅,玻璃板记事本和旧瓷杯,好像几十年都没有动过,冷清到令人心灰意懒,毛骨悚然。
我总是穿过一条青灰色的夹道才能到达我朋友所在的那进院落。她其实是住在办公室里,不,是办公室的隔壁再隔壁,当然仍然还是办公室。今天想来,那座红楼在当年,在其主人尚显赫的晚清应该是何其壮丽、何其轩昂和泰然啊,它是一字形的、两层的、宫殿般的,两端稍有凸出,几十个房间,外面是朱红的走廊。然而当年我只记得那些斑驳的柱子,油漆剥落的栏杆,和模糊的山水壁画。穿过一楼的出厦,走上昏暗的楼梯,快步经过几个门窗紧闭的房间,就是我的朋友的简易居所。那里有你以后再也见不到的古旧的皮沙发,有单位铜标牌的老茶几,年代久远的办公桌,和一些泛黄的稿件杂志。门玻璃上糊着陈年的报纸,而且总是关不严。我们就在这个漏风的办公室里经常谈讲到深夜,喝着从家乡带来的茶,用电热器烧一壶又一壶的开水,经常忘记了这所巨大古老到空旷阴森的王府旧宅里入夜只剩下三五个人。
有时候我和我的朋友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嘲笑着那些名称如“某某某学刊”、“某某研究”、“某某学会”的显赫木牌,说着些东西南北形而上形而下的事情;有时候我们游逛在周围迷宫般的窄小胡同里,辨认门楣上那些久经风霜的蛛丝马迹。令人惊异的是这么一个有些破败无奈的院子,大门处居然是一家著名的音乐学院。所以总能看到一些年轻的明眸皓齿,总能听到单调的琴声悠扬。他们在课间饭后成群结队经过,带来不可思议的气氛,妍丽而且青春,令这个空寂的昔日王府、今日以“艺术”命名的大院更加神秘而荒凉。
据说每一个房间的后窗造型都不相同,都有各种吉利好听的寓意。我朋友家住的那一间是寿桃形状的,能俯瞰夏天葱茏、冬日萧条的后院——后院即是著名的恭王府花园,书上说那是除了故宫御花园外最大的王府花园,水流曲觞,凹晶凸碧,是能让人联想到“大观园”的地方。我和我的朋友也曾在其中无聊赖地游荡,只想到的是聊斋里的诡异故事。冬天的太阳很快就落下,黄昏短暂得有些惶急,我一直记得某一次站在楼上,凭着斑驳的“雕栏玉砌”,看到一株笔直的古柏上悬挂着一个荒谬的枯干丝瓜。1990年代初那些看不清未来的去向、心里却存着希望的短暂时光啊,那时谁都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有多么巨大的变革、多么不情愿的考验、多么一去不返的背叛。
背叛的号角真的是在一夜之间吹响,天翻地覆的变化须臾间就来到面前。以“艺术”和“研究”命名的宏大机构顷刻搬离,王府旧第披挂起了新的雕琢粉饰。时令到了2003年,多少物是人非,旧貌新颜。我不复有朋友住在恭王府了———当我的朋友终于可以搬离办公室,她一度被我们认为坚如磐石的婚姻却分崩离析。像这变化时代里一切的分道扬镳一样,毫无必要,不可避免。如今,恭王府周围俨然成为新北京最为锦绣红尘的娱乐场所,那么多时尚的、不知所云的酒吧茶馆纷纷登场,入夜后更是风光旖旎,风情万种。醉生梦死,瘫软如泥。后花园迎送着纷纷的游客,满街满院都是言不及义的热闹,表达着第三世界的欲望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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