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 绘 Beijing 北京霍布斯
11月6日星期四,晚上我正与朋友米飘飘讲电话,外面忽然响起了雷声。闷闷的,可是仍然很清晰的雷声。这个季节打雷应该是很新鲜、很希罕的吧,米飘飘不胜唏嘘地说:“听,外面都打雷了,这让我何去何从?”我走到窗边向外看看,那场从下午开始就缠绵地下个不停的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已凛然转为漫天的雪,屋顶早都白了,弥漫的黑夜顿时恍惚而分明起来,而雷声正从远处滚滚而来。
据说,在北京这地方,二八月是罕见雷声的,而现在已经进了十月,这不可思议的雷声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的呢?所谓“冬雷震震”,那是汉乐府里痴心的女子对天的誓言里才可能有的:她坚持要和“君”“相知”,起誓要“长命无绝衰”,一直到大山夷为平地、江河水枯竭、冬天雷声震震、夏天下起大雪,天与地倾陷相合,“乃敢与君绝”。这样稚拙、刚烈的誓言,大概只有在乐府时代才有吧。然而在声色犬马、声光化电的今天,果真响起了冬天的雷声。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样必然的决裂,决定着什么样偶然的选择。
那天晚上很多北京人都听到了这雷声。他们有的是堵在回家的路上,和陌生人拥挤在一起,经历这个重大时刻的。有的是从堵住不行的车上下来,徒步着,头上是漫天飞舞的清香初雪,脚下是刚刚由雨寒心而成的脆弱积雪,一踩就化成了水。昔我往矣,雨雪霏霏。就像天气预报的那样,就像人们常常说的那样,雪下了整整一夜。
下雪仿佛是上帝跟人类开的一个玩笑。下雪以前天色灰暗,人心摇动,下雪的时候则好像天降神迹,一切都变得异样而宁静。在有人迹车迹的地方,雪会融成灰的黑的一堆一团,似乎是粘滞的、脏脏的、黯淡和拖沓的、拖泥带水的。然而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大雪掩盖了一切差别,消弭了一切不平,笼统地覆盖一切,惟余莽莽,顿失滔滔,好像改天换地,人类的大同理想终于实现。
第二天很多人都说起了这场无论他们有多老都是一生中从未见过的雨雪和雷电,很快他们从一切媒体中获知北京深秋初冬的这场“雷雪”是有气象纪录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是百年不遇,甚至是一百五十年都不遇的奇观。还有人是被另一件事震惊了:满街路旁,到处是折断的树枝,粗大、结实,还带着青绿的叶子,生生地就被折断了。它们是被湿重的厚雪压断的,无辜而茫然,倒伏在路边的雪地上,等待环卫工人的卡车把它们拖走。人人都很讶异这些折断的树:它们本应该是百折不弯的,怎么会被一场雪压倒?然而有经验的老人家说,那是树还没有做好准备,枝条里还有很多水分,叶子还没有脱落,一场冷雪冻住了它们,就格外脆弱易折。据说那天晚上有上以万计棵没有做好准备的树糊糊涂涂地被压断了,十年树木,哪棵树会料到百年不遇的变故?冬雷震震,谁会听见雷声而恍悟前因,回头是岸?
然而第二天毕竟是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天气。阳光灿烂,天空晴朗,雪在熠熠闪光,居然可以看到传说中的“西山晴雪”,远远看来,有一种凛然的古典的美。我的朋友米飘飘当机立断,毅然冲出办公室,奔赴香山。她给所有的朋友发来短信说:来香山吧!我在!那天她看到了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到的“滋润美艳之至”的雪,“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覆盖在屋上、地上、野草上,改变着寻常事物的面貌。雪野中有金黄的银杏,深红的玫瑰,冷绿的青草,和紫黑的种子,正像鲁迅说的,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健壮的处子的皮肤”,是“雨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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