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翎
如今想来，离开土耳其以后，我对那个国度的印象，竟然不是来自那些人间仙境般的山峦景致，神圣的圣苏菲亚大教堂或雄伟的欧亚大桥等地上的风貌。我的记忆，留在幽暗阴沉的地底，从表皮一直挖下去，在最深处挖出一方留白的空间，让生命继续歌唱。我想再说一遍，地上的风景真是好美，我只是，在地底，看见另一种美。
在地形怪异，奇石嶙峋的奇石区（Cappadocia）（天啊，那里美得要命。），有一些地下城建筑。关于它们的起源和建造方法没有确实的考据，有说法是公元前401年已有记载。但为什么会有这类庞大的社区空间建设，较统一的说法是这地区早年的基督徒，为躲避阿拉伯人袭击，便躲到地底去，待敌人离去后才回到地上生活。
且不理会是宗教冲突还是什么，总之是为了躲避外族侵扰，整个社区迁移到了幽暗的地下城。由于随时有几千人聚居一处，地下城好大，有的深达七八层。导游带我去的那个，据说是奇石区里最大的。我沿着阶梯一直往下走，感觉好像在往地狱走下去，一层又一层，愈来愈不见天日，甚至渐渐地连呼吸都似乎有点困难，我想我是太紧张了。
居民有时一躲就是几个月，地下城的设计和布局因此很周详，该有的教堂、学校、蓄水池、厨房等都齐备，粮食储藏也充足，还有置于各处出入口的特殊机关抵御外敌，有人轮班守护，处处显示一个族群的智慧和能耐。
在这个空旷阴冷、早已人去城空的地下空间，我想象那种无时无刻提心吊胆却紧密靠拢在一起的社区生活。我得半弯着腰才能走在迂回狭小的地道里，穿插于不同功能的场所之间，试图感受隔了不知多少世代的从前时空里，人如何活着。
只要敌人不来，地下城的日子其实宁静而甜蜜。导游领我走到一个像小阁楼的坑洞下面，告诉我，这是给新婚夫妇的蜜月套房，他东比西划着，说从前该有一把梯子，婚礼过后，新人在群众簇拥下来到坑洞下，爬上去，接受大家的祝福后，就收起梯子，享受二人世界，没有人会打扰他们。那是真正的“爱巢”啊。虽说是千人唇齿相依的聚居地，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眼底下，他们仍然没忘记为爱情的开花结果留下私密的空间。
也是，走进地下城，告别了太阳这生命之源，如果连爱也失去了，又怎么活下去？地下城的建造，不是为了逃避或退缩，相反那是一种生命的孕育。当地上容不下爱与宽容，那就走进地底吧，在暗夜中牵手、摸索、前行。哪管代价是危险与破坏远去后，重返大地之时，他们中许多人的双眼因久别太阳而终于看不见，然而他们知道，他们已拥有更清澈明亮的心，来触摸爱、感受爱，也从此更加坚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