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布斯 我们有理由相信田导演其实在借孤儿的酒杯，浇心中之块垒，那个消蚀不掉的块垒就是青春的致命伤感。
今天赵氏孤儿成长为“上代的恩仇与我没关系”的新生代，历史真是小姑娘的脸，有无限变化的可能，也可以任人装扮成无数模样。
赵氏孤儿真是个了不起的大故事。搜孤救孤，八义赴死，是多么荡气回肠的惨烈事迹，大义在前，虽赴汤蹈火，仍坦然前往。王国维认为这舍生取义完全是出于“主人翁之意志”，他说这“即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不独我们服膺于其中的道德大义，连外国人也早早听说了，编成了他们的戏，让中国的嫔妃穿着西方贵妇的伞篷裙撑，在法国的舞台上大段独白，还以为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地道的北京观看这出人间悲歌呢———想像的东方，异国的传奇，伏尔泰说这就是《中国孤儿》，这就是“孔子之道”，从此可以深信“理性的力量，智慧的力量，道德的力量”。于是又有歌德老人家改编而成的《哀兰伯诺》，伟大的“爱”战胜固执的“恨”，仿佛“世界文学”的好时代终于“到来”，尽管故事发生在鲜有“义战”的春秋争霸时代。
大师的判断穿越历史的迷雾，使“赵氏孤儿”成为“本年度最炙手可热的文化语汇”，也使我们有幸在2003年的北京目睹除了京剧、豫剧、河北梆子———甚至越剧———以外的崭新的孤儿故事：林兆华和田沁鑫，前辈“大导”和新锐女导演；北京人艺和国家话剧院，超级明星阵容和实力新秀组合。如此严整鲜明的对垒很有一种昂扬的竞赛气氛，更是罕见的大阵势。
因为我说想看个原汁原味老版唱戏的《赵氏孤儿》，我的朋友章豫婕很不满意，并且上纲上线地批评了我对戏剧家努力的“冷漠”及对新戏剧家诞生的“漠视”。所以我走进人艺义正辞严的大门时很有些心虚，然而很快我就安心，不，是放心了：干净，简练，紧凑，节制，我们实在很佩服林兆华导演的场面调度，那么流畅冷静地就吸引住了所有的观众。念白很克制，反倒有了张力。四万块青红莫辨的砖铺满舞台，象征了具体的古代城池或抽象的春秋历史，这就像好莱坞的大片一样将众看客牢牢掌握。当然这是一个“故事新编”，在这个新编的孤儿故事里，屠岸贾由“权奸”变成一个有被赵家满门追杀的史前史的复杂人物，念念不忘于复仇，也真的复成了；而赵盾则由“忠臣”变成“功高盖主”的权相，大权在握却首鼠两端；“昏君”晋王则化作初登大宝就试图向掌国母后讨回权柄的青年政治家。这样的新编故事加上偶尔出口的“奴才”、听起来颇像“皇上”的“王上”称谓，令人焉得不想起前一段电视里红极一时的“清宫戏”；而一旦在人艺的舞台上看到真正的白马奔驰，真正的黄牛缓缓，我无法不联想起最近狮虎豹子骆驼军马的“工体版”匪夷所思的《阿伊达》。编剧金海曙，我的好几个朋友都很推崇，据说他写这出“孤儿”是想表现“人生的两难选择”，“孩子是无辜的”，那些上代的恩怨仇杀都与这个顺利长大的少年“没关系”，复仇并不是他的选择，他不想改变现有的生活秩序——也就是说，这个孤儿，竟是个“新生代”。新生代的孤儿最终被国君舅舅一把带走，然而他究竟复仇没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或者是到了鲁迅所谓的“无物之阵”，我们困惑了。好在结局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戏剧舞台上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迹、神示般的大雨呢，演员在雨中凝固如雕塑，一切皆大欢喜。
很多人都赞美田沁鑫版《赵氏孤儿》的舞美设计：那薄如蝉翼的幕，那些氤氲如雾的水汽，那些版画般的线条，那些强烈对比的色块。我们有理由相信田导演其实在借孤儿的酒杯，浇心中之块垒，那个消蚀不掉的块垒就是青春的致命伤感。“今天以前我有两个父亲，今天以后我是孤儿。”戏的结尾孤儿哭喊着说出的这句辛酸的话意味导演在说：“我就要上路了。”而“孤儿”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一个孤立无援却必须独立做出抉择的艰难时刻。在这出写意而诗化的戏里枭雄气概的屠岸贾让孤儿“非得寻一件背逆常伦之事”去做“方可在世为人”，据说这部个人色彩浓郁的戏，剧本是武旦出身的田导演逐一敲来，因此我们更有理由相信这出戏对她分水岭般的意义，这是她悲悼伤逝的“成年礼”或是“青春祭”。然而当“大话西游”般的哀伤音乐响起，我却仿佛看到了一个西风猎猎的江湖传奇，一个另种版本的东方不败故事。屠岸贾有西毒欧阳锋般灰色冷峻的长发，庄姬有美艳的紫发淫荡的笑。当那个装满玫瑰花瓣的玻璃浴缸推出来，我生怕庄姬会不小心跳进去——前几天李六乙那个当众洗玫瑰浴的穆桂英已经令我们眼界大开，我们生怕再受刺激。庄姬终于悔过，她的儿子却背负着她的仇人满台奔跑。酷酷的龙套演员齐诵“我要杀人”，程婴有着不可逼视的雍容气度，不过我却没有导演预期的华山论剑般的快意，尤其听到近于声嘶力竭的念白，看到孤儿满面的热泪，甚至有点不忍。“有理不在高声”，真理不一定非得很大声音，高声也许是心虚；眼泪表达激情，却毕竟不等同于激情；舞台上的“述古”当然得有超人的史识，“编新”更需要强烈的自我和非凡的勇气。
看完两个版本的《赵氏孤儿》我庆幸我终于没错过这些新修的史，新编的古，新讲的神话和新写的戏。两出戏的掌声都热烈，我想起了元杂剧的赵氏孤儿，那可是个“冤报冤”、“大报仇”的故事。那时赵宋已亡，蒙元当道，舞台上轰轰烈烈地追怀赵氏的孤儿复仇成功的是故事，其中有多少寄予？仿佛是一个不便明言的比喻，台上台下都深深地被“赵家枝叶千年永”的大胆祝辞感动了，其中意义自不寻常。今天赵氏孤儿成长为“上代的恩仇与我没关系”的新生代，成为要确立“在世为人之勇”的悲伤少年，不由得想起田版开幕初庄姬乍笑变啼的脸，历史真是小姑娘的脸，有无限变化的可能，也可以任人装扮成无数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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