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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ston
波士顿
翟由页
我现在搬到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上生活。有多小？比我去过的所有四川小镇还小。到底有多小？只有一个十字路口，从十字路口往四个方向走两百米（有一个方向只有50米），就没了街面全是树。这小镇叫Amherst，当地华人叫它“安城”，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好像和成都附近那些叫“街子”或者“白鹿”的小镇相隔不远。
我总是迷恋小镇，迷恋那些安静朴素缓慢的样子。我在成都生活的那些年，去了很多没被拆迁的古老小镇。也不为什么，就去喝杯茶，听杂货店的老板聊天，看剃头师傅明晃晃的剃刀，吃顿当地的好菜，合个影留个念。
我知道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地方住下来。
安城四面环山，河流穿行，开阔带是玉米地或牧牛的草场，草场用栏杆潦草围起，牛圈突兀中间，有时被漆成红色或黄色，而人们的小屋在这个秋天也正掩藏在黄花和红树之间，没有风，只有雾气从某处散开，只有静谧和潮湿。
这个巴掌大的镇上有一座教堂，一家花店，一栋图书馆，一个迷你电影院，两家画廊，两家时装店，两家露天咖啡馆，四家书店，世界各地的餐厅六七家。傍晚时分，地摊师傅们开始在公共汽车站旁边练摊。一个买稀奇古怪工艺品的家伙对我说：“你从中国来，我看得出。因为我到过中国。”“你从哪里来？”“摩洛哥。”“我当年作为政府贸易代表团，去考察北京、上海。啊，中国人慷慨大方热情好客。”我于是也慷慨大方地买下一块心型玻璃做的透明坠子，坠子里面是些绿色的云朵，凉冰冰的，带在胸前，继续在街上晃。这个傍晚，再也没有波士顿的规律：转地铁，红线到绿线，再到蓝线；吃快餐，中杯咖啡，小杯果汁。这里，一切都慢下来，像回到虚构了的从前的成都。
要吃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看好莱坞，逛沃尔玛？这里当然有。坐公车去3公里以外的旷野上，那里有成片头晕目眩的超市和败坏胃口的连锁餐厅，那里有美国。和安城没有关系。
这里的人们叫自己的家园是新英格兰。他们在这块弹丸之地上建了5所大学，包括闻名遐迩的女校斯密斯学院。普拉斯是从这所学校毕业后去的英国。当然还有狄金森，她哪也没去，在这里的另所女校念书，住在离十字路口3百米外的红砖小楼上，直到死去。
我喜欢狄金森，喜欢她的传奇胜过她的诗。我去到她的小楼，看那件永远的白裙和白裙上为她装书而特制的小包，看她卧室的那只柜子，她写下的1700多首诗歌全装在里面，没有标题，没有日期，少有人读，有些写在面包房的菜单背后，有些字迹潦草得让人心碎。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25岁之后突然决定闭门不出，八卦的人们说一个爱她的男青年突然死去是个中原因。然后人们继续八卦下去，发现她有三四封没有发出的炙热情书，是写给谁的哪？在狄金森的小楼里，挂有两张男人的照片，一个人是狄金森父亲的好友，在他妻子死后和狄金森每周通信；另一个是已婚牧师，和狄金森长年热切书信往来。人们相信，后者是狄金森终身未嫁的原因。
我不喜欢把女诗人弄得这般怨妇。
其实，狄金森并没有把自己完全幽居起来，她每天读报写信，和心爱的狗在大花园里散步。她很少见客人，但她会把做好的面包或者写的诗歌放在筐子里，从楼上用绳吊下去，送给邻居的小孩。
我一直相信诗人的影响力，相信这影响力像土壤滋润草木像云朵滋润天空，像狄金森滋润安镇的过去和现在。我的写作课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教授，她穿长裙，总是抱着花或植物到来，她说，狄金森是个害羞的人，她如果不知道该怎样和别人说话，就抱着花，花是她的语言。我的幸运是，故乡成都也出了两位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翟永明和小安。
我对她们心存感激——在我已经不读普拉斯和狄金森的时候，我读她们。
现在，我总是骑上自行车，一个人终日在原野里游荡，河流或者远处的青山，气味或者脚步，全是熟悉的。
就像我熟悉的小安的诗：再没有什么可写的／我回想我的生活／孤独占据了太多时间／那些好的孤独／令一切可以回忆。
转载自《书城》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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