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
沈双
昨天惊闻爱德华·萨伊德去世的消息,十分感伤。我对于萨伊德的崇拜,不只是因为他的政治观点,而且因为他的学养和风度。作为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他不只有思想有胆量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是一个极具有人格魅力的人。我最喜欢读的萨伊德的作品不是他的著名的《东方主义》,而是他的自传《错置》。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萨伊德小时候是个典型的无用的“书生”。他描写的开罗,虽然在战后是多种政治运作的交火点,由于中产阶级的父亲的严格保护,萨伊德只接触到了相对温馨的文化气息的一面。他说小的时候最喜欢听故事,故事的一大来源就是电影。每个星期六的下午被母亲带着去看好莱坞的电影,单是坐在电影院丝绒的椅子里“已足以给我一种仿佛置身于科幻小说中的感觉”。此外就是在广播里听歌剧,大一点之后学西洋音乐。开罗是个国际文化大都市,比最鼎盛时期的上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萨伊德上的是美国学校,讲的是英语,同时从父母和周围的环境里学到的阿拉伯文化也不少,他的母亲受过非常正统的阿拉伯文化的教育。
巴勒斯坦人丧失家园这样大的政治事件,是被父母家人小心地关在门外的。萨伊德去过耶路撒冷,但是对它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不如开罗那样丰富多彩。关于1948年,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失去了一切。”他感到十分困惑,父亲的产业都在开罗,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失去了一切”呢?追问下去,父亲简单地回答“巴勒斯坦”。不过“聪明的人是不会沉湎于过去的”,父亲又说。
萨伊德后来参与政治,并不是他早年的个人经历直接造成的。应该说更多是他在西方受到的教育使他开阔了视野,明确了自己的政治信念。政治对于他来说不是一种盲从,而是一个探索,一个认知的过程。
几年前在哥伦比亚大学听萨伊德的讲座,讲的是欧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他认为应该回归到这个传统,才能够通过文本的解读来建立一个独立的政治观念。这个论点且不去说,关键是他的演讲逻辑清晰,论据充足,听起来本身就是一种音乐。讲到第三场,他身体虚弱得不得不提前告退,真的使人觉得仿佛是在用生命做文,把人生中最根本的东西演化成为语言,传给他人。
有趣的是,观众中有人提问,说萨伊德的《东方主义》被翻译成其他的文字后,被激进分子所用,萨伊德做何评价?他的回答很简单,“这与我无关。”
我很能同意这个观点。政治既是一个人的事也是一群人的事。个人总是和群体有矛盾的,不管这人是知名的知识分子,还是有影响力的政治领袖,没有人能够在绝对地意义上“代表”大众说话的。萨伊德十分忠实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角色。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又是如此地丰富、细腻、敏感,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萨伊德是一个十分入世的人,所以城市对他来说是一个特别恰当的场所,因为城市根本就是非常粗俗的地方,因此而具有挑战性。萨伊德的自传中说自己完全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很多没有“祖国”的人都在城市里栖居,因此城市才有它的活力。21世纪的纽约在这一点上和萨伊德成长的开罗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这个意义上,萨伊德倒也算得上“落叶归根”了。换一种说法,四海为家的他实际上在哪里也不会“错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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