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冰
我曾经是一株庄稼,在一小块不太肥沃的土地上,我的生命破壳而出。
现在,我仍然是一株庄稼,一株离别村庄、远走他乡的庄稼。
村庄里有很多庄稼,其中一些会成为种子,被播到土里,继续生根发芽,成为更多的庄稼。另一些变成了粮食,滋养着播种的人们;有的则会被运走,永远地告别村庄。
那么,我就是那颗被运出村庄的谷粒吧。
一颗谷粒对庄稼的记忆,是不可磨灭的。我记得自己曾是一株庄稼,与其他庄稼们一起,以优雅的姿势,构成乡人们最美的风景,点缀着播种者的梦境。
庄稼依恋土地,而注定要离开土地。就这样,我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土。一路上,经过了无数个村庄,与无数株庄稼一起,被运到一个未知的所在。最后,被一些城里人收留下来,安静地躺在某个口袋里,或者米罐里。
那是密封得很好的口袋或者米罐,让人透不过气来,远没有长在空旷的村庄里舒服。不过,这没什么好抱怨的。我知道,我已不再是一株严格意义上的庄稼了。
当然,我躺在某个用钢筋水泥做的房子里时,大家就不知道我曾经是庄稼了;我甚至不是谷粒,而是米粒。简直不可想象,一株亭亭玉立的庄稼,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
我不再是一株完整的庄稼。一株完整的庄稼会有一些枝叶,那是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枝叶;至少,应该给我留下一点关于土地的记忆吧,比如不要剥去我最后的衣饰,让我成为一粒毫无生气的米粒。
但是这没办法,城里人只要米粒,他们对庄稼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是安静地躺在口袋里的米粒,他们甚至把我想象成一颗口感不错的米粒。
我不仅只是一颗米粒,而且是一颗容易失忆的米粒。因为远离了村庄,因为枝叶皮壳的剥离,一颗米粒凭什么来证明,自己曾经就是村庄土地上那株郁郁葱葱的庄稼呢?
也许会有这样的机缘,播种者到城里来串亲戚,或者打工,与那株亲手栽培的庄稼不期而遇。已经变成米粒的庄稼兴奋不已,而那位播种者,却早已认不出它来了。那么,它只剩下最后的期待:让播种者吃到它、咀嚼它,就像咀嚼那些留在村庄里的庄稼一样。———这是庄稼对农人最幸福的报偿。
而往往是另一番情景:一个进入城市的农人,与自己播种的庄稼擦肩而过。然后,他们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事情就是这样,我已经由庄稼变成了米粒,不可能再由米粒变回庄稼了。现在,我仍然被挤压在一只口袋或者米罐里,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庄稼。
城市生活注定是消磨和扼杀记忆的,我甚至忘记了是何时离开村庄的。只是依然记得,当我离开村庄时,那些伫立在村口的期盼的目光。
也许,这是一株远离村庄的庄稼,关于村庄的最后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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