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杨
时政文章,在一般文学史中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以其乏于文采和形象。然而我们试将清末民初的政论时事文章拿来一读,这种偏见就会不攻自破。那时的时政文章,通体文采充沛,说明问题,往往以妙语提携引领,大有奇效。只是到了二十世纪中期,极权教条猖獗,文章才变成了一种可怕干涸的文字囹圄、一种精神折磨。后来情况有所改变,但由于国人文
化水准整体下滑,久病初愈,文气文采均难上路。所以文章不能与民初相较。但在一些高人笔下和外电中,也常常有意外的惊喜。在时政文章中读到解颐妙语,精神往往为之一振,思想也随之得以激活。
流沙河先生议论新诗自由诗从五四至今的异变历程,对当前诗坛实施把脉综括,谓之:“他们(前贤)饱学,厚积薄发;我们文化低,见识浅,多系痞匠,还要一味‘自由’下去,这是什么自由,只是下笔方便罢了。”这才真叫做一语中的。对那些为运动遗风所左右,自觉不自觉地表现出“有为”姿态的大量“自由诗”诗人,沙河先生说“诗人不可能靠运动起家了。有司也未必欣赏你那一副有为的姿态,宁愿让低级艺星活跃报刊版面,也不发你的自由诗了。”这是何等痛切点穴的针砭,可惜病灶太深,“诗人”们依然故我,呓语不休,直写得纸腐墨臭,甚至倒贴出版社几万元,也要去印刷他的“有为”姿态。嗜欲之深而难止,只仿佛习惯性流产。
一个官说是老百姓手中有存款,提倡大胆花钱,存款七万多亿,不要有钱不敢花嘛。为此,于成玉先生在《同舟共进》(2002.4)撰文,他说“七万多亿虽多,但被十三亿人口一除,人均才五千多元。况这些存款,竟有80%掌握在20%的少数人手中,余下的被大多数没有富起来的人一除,人均才一千多元,楼价、医疗、学费——除了有办法的人,有谁敢‘大胆地花钱’呢”,这可以说是用简单的算术算出来的文章妙语。有苦味,有力量,有历史感和深郁的现实感。
“问题多得像我们的人民。”这是普京脱口而出的话,真实,又无可奈何。“我们从一个峰会到另一个峰会,人民则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这是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说的,也是大人物在大场面所做的小篇幅的小杂文。寓意豪杰枭雄,各苦苍生数十年。“某某某(瓦希德)向来是自信心有余,而专业精神有庞大赤字”,这是印尼政论家批评该国在位总统的话,以赤字形容其专业知识的欠缺,极醒豁得力,像一叶小手术刀,切到病原体,那种“治国浪漫主义”当无所遁形。(此段中引文见《参考消息》2001.2.23)
人在地球上肆虐,球体球身不堪重负,故有科学家提出惊人想法,《参考消息》(2001.8.24)文章《让太阳吞噬核废料》,认为核废料是地球的最严重污染,最彻底的解决方法,可利用航天装置,将六十年来积累的放射性废料送至太阳销毁,科学家称,这一计划对环境和太阳都不会产生消极后果,因为“这如同向洪炉中扔一节稻草丝”。这样精妙的比喻拿来说明问题,其效果是无与伦比的;齐白石有一印章,“痴思长绳以系日”,乃是深深感到人在时光流逝中的无能为力,而有此妙想,科学的想像和艺术的想像在此颇有深广近似的载体。
缺乏妙语的文章或讲话,往往流于凡庸,等而下之者更是面目可憎。唯有深具宏识与毅力者,方能时时擦出智慧的火花,此所谓参乎造化,妙合自然。所学深、所见博,蓄之厚,才有随时不择地而涌出的可能。黑格尔谈人物、思想与时代的关系,以比喻神而明之:“没有人能真正超出他的时代,正如没有人能超出他的皮肤。”讲述问题的高明,几乎到了鬼斧神工的极致,没有比这样一个比喻更为恰切的说明了。俗话说妙语解开心中事,妙语多以比喻的形式出之,它像沙漠甘泉,又像夜航的灯塔,也像春风又绿江南岸中那一片动感非凡的绿意,使文章生命找到安稳妥帖的寄托。如果我们说好的时政文章也是一种文艺作品,那么,其中的比喻妙语,就是艺术的历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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