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三个人

　　楼上书房

　　陈珂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媛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个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就剩下了我一人”。

　　“死生契阔”的感喟，只用最平易的言辞，却字字惊心。由一己之哀痛易为对人世的感慨，可见情境之荒凉和杨绛先生非同寻常的心性。

　　杨先生的书是早就读过的。《洗澡》的文字很轻，却极有见地。爱书的人常常倾慕书中的女主角吴宓——端静、聪慧，身后衬着重重书影。我想，吴宓大概有杨先生的小妹杨宓、还有女儿圆圆的影子吧。也只有她的笔，能绘出古人所谓“女史”的风采，这像极了王维一首诗的意境：“木末芙蓉花，深山发红萼。涧户人不知，纷纷开且落。”而杨先生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走过了自守、自足、丰富的一生呢？

　　这淡泊自足的风采，却不只是一个人绘出来的，而是一个学者的三口之家。杨先生早年与钟书先生相偕剑桥求学，于生活之事一窍不通，可算“白手起家”，平凡日子却过得极快乐：把寻路当“探险”，把做菜当学问。

　　他们好书、好玩、好解嘲。先生笑妻子“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妻子则笑先生刚到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半粒门牙。有这种幽默和朴素的性情，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文革”时蜗居斗室，钱先生严重的哮喘，女儿远离……生活仍然温馨静谧。

　　“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种感觉吧。女儿圆圆的出生，带来更多的乐趣。她聪明乖巧，兼且过目不忘，受到双方大家庭的喜爱。钱父更是得意非凡，认定孙女是“吾家读书种子也”。果然圆圆大了也是个优秀的学者。

　　这三口之家，性情一般地淡静聪慧，无数的人或事在他们眼中都别有意思，杨先生说他们“下馆子兼带看戏”———静静地看别人的生活也是赏心乐事。她说：“我们很欣赏动物园里的一对小熊猫。它们安静地并

　　坐窗口，同看游人，不像别的小动物在笼中来回来去跑。”而这或者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写照。

　　诗人骆一禾有几句诗：“他幼小的女儿／守在这不出门的老者身边读书／在光线所照亮的尘埃中／梳着辫子／那灵活的手指静数着历史的马蹄／等待着心／他们都不常出门／但尽知世界。”世上的家庭多有柴米油盐的矛盾，独是他们，把家建在相投的志趣与豁达的态度上，在变乱的世界中，一辈子互相扶持。

　　世界上再要有这么三个人，组成这么一个家，也真是太难了！相濡以沫与“相忘于江湖”是两种人生态度。对女性来说，前一种是福，后一种很难。很久以前与人争辩是不是要结婚，有没有完美的家庭，如杨绛与钱钟书。但世上的人，能有他们的学识、才情、气度的，又有几人？所以《我们仨》是怀念，是对智慧和爱的见证。那个世界，外人往往只可以看，可以艳羡，却绝难拥有。

　　很久没这么读传记了，读《我们仨》，从阳光灿烂的午后读到暮色渐浓，读到万家灯火。在一个下午的纬度里，经历别人的一生，在渐渐晦暗的纸页中，蓄积深挚的感悟。

　　怎么选择人生，他的生命就有怎么样的意义。杨先生这样经历，这样看，然后就这样写。立足平淡，却在创造最富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