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间

　　Hongkong

　　香港

　　沈双

　　每年回国探亲都不知道要面对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心里忐忑不安的。

　　去年夏天正赶上北京东城的南小街拆迁，一大片平房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一样背上了个大大的“拆”字。南小街是我长大的地方，小的时候总是抱怨那里的胡同盘桓曲折，看个同学，明明知道住得不远，却免不了曲里拐弯地走很多冤枉路，去年却不一样，因为已经拆了一半，可以从胡同的西口一直望到东口，原来并不是很大的一块面积，记忆中的曲径通幽的感觉完全是建筑物造成的。懂得历史的朋友告诉我南小街本来是叶赫那拉氏的老宅，曾有“凤凰窝”的美誉，我只记得那里有的是大杂院。为了纪念南小街拆迁，有位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的西班牙艺术家在他租住的四合院里开了一系列小型音乐会，请了“二手玫瑰”来演出，说明书上说他们的音乐受的是东北二人转的影响，我听起来有点像校园歌曲，也有点像爵士，很朴实，很温馨。

　　今年探亲的路上途经香港，因为工作原因一头钻进了故纸堆里去，发现原来香港也有和我们同样的过去。做何解释呢？我

　　的研究的对象是香港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经济起飞之前的历史，是移民难民充斥、物质资源短缺的年代。最缺的是住房。

　　这在电影和文学里反映尤其充分。

　　朱石麟是来自上海的导演。费穆先生的密友。曾经与阮玲玉合作过，甚至写过一部以阮玲玉为原型的剧本，没有机会拍摄就去世了。在孤岛时期曾为日本人控制的“中联”排过戏。因为这一段说不清楚的历史，抗战结束之后倍受指责，而且经济压力极大，有一段靠典当过日。只好南下香港，先在永华任职，之后加盟费穆主持的“龙马”公司。

　　朱石麟在“龙马”期间拍过两部戏，都是对拥挤的都市空间的直接的反映。一部叫作“一板之隔”，描写的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的三个单身男女的故事。这三个男女各自的生活空间是在同一所房子里靠一块木板隔开的，上不通天，下不达地，所以必须共同分享很多东西，比如噪音，或者是某个人养的宠物。两位男士都姓陈，因为互不礼让，关系非常紧张，常以在火柴盒里装了字条在隔板上抛来抛去的方式进行交流。后

　　来公寓里搬进了一位华小姐，引起了两个男人共同的兴趣，华小姐十分善解人意，而且知书达理，自然而然地成为两个男人之间的桥梁。“一板之隔”通篇只有几个香港街道的外景可以提醒观众这个寓所的所在，实际上这个公寓到底在哪个城市并不重要的。

　　朱石麟感兴趣的是日常生活的内在空间。所谓内在，还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空间，而是关起门来的小家庭之中的人际关系和伦理道德。

　　所以在另一部“龙马”制作的电影里，他在片头片尾都拍摄了一块匾，上面写着“家和万事兴”几个字。可见在拥挤的环境中能够和睦相处是十分关注的问题。这部电影叫作“水火之间”，电影一开始就描写一群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围绕着灶台产生的一系列矛盾，这就是“火”引起的纷争。下一段描述水来了，女人们又为了抢“水”而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又一场火灾把大家团结在一起了。

　　这部电影的名字很有深意，导演无意寻求“水深火热”之外的解脱，而是在“水火之间”

　　的距离和空间，他对小市民的生活很理解，对于略有一点委琐的人生很宽容。是一个在拥挤的城市中住久了的人的态度。“一板之隔”和“水火之间”同有一个副标题，一为“同居乐之一”，另一为“之二”，令人莞然一笑。

　　人对于空间的感觉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但是时间久了仿佛就是本能的了。心理上的界限往往和地理上的格局有关。

　　试想一下在一个古老的城市的老区里住久了的人，面对着无情的社会变革所感到的心理冲创，的确不只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社会问题”，不是一个拥护或反对某条规章就能解释得了的。有点时候，感觉反而更加真实。很多城市在感觉上是可以共通的，正是因为它们都有一个现代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