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基调是关于接受他者(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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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3年08月12日 13:14 21世纪经济报道 | ||||
尘翎 英国文坛至高荣誉布克奖去年颁给了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得奖作品《LifeofPi》述说一个16岁的印度男孩Pi,在船难后跟一只唤RichardParker的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流求生227天的故事,交织着人与自然、宗教与动物学的哲学思考。 有书评谓:“这是一本令你相信上帝的书”。因为关乎信仰,而信仰从来很主观,所以很难说。 然而,跟作者扬·马特尔相处下来,却很难不被他对生命的热情、尊重和幽默感深深打动。我会说,这是一本令你珍惜生命的书,自己的和别人的。 《Life of Pi》,关键正在于Life。 加拿大国宝级女作家马格丽特·阿特伍德赞扬《LifeofPi》是“一本很棒的书,新鲜,原创,睿智,不循正轨,满溢着引人入胜的识见。” 拿到了布克奖,才华得到文坛肯定,对扬的写作生涯,无疑是一大突破。在此之前,快要40岁的扬,仍然在暗路摸索。27岁立志专职写作,出版过一本长篇小说《Self》和短篇小说集《TheFactsBehind the HelsinkiRoccamatios》,读者和评论反应平平,一度令他心灰意冷,不知如何走下去。 《LifeofPi》故事缘起于某天的灵光一闪,为此他花了半年时间在印度搜集资料,参观所有可能到达的动物园。一年半时间阅读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的经文,直至了解透彻,并抄录笔记。 然后埋首书写,历时两年。下笔即有若行云流水,从没有“writer'sblock”此等障碍,顺利得叫他一边惊讶,一边掩不住狂喜之心。他知道他掌握了一个好故事。 扬后来曾写过一篇文章,提及这部得奖作品的来龙去脉:事缘十多年前他在美国某报关于一巴西小说的书评中,大约读到一只黑豹跟一个犹太人海上求生的故事。当时他被此场景迷惑,却没能找到书来看。直至若干年后写作陷入低潮之际,再次想到有关场景,便创作了属于他的《LifeofPi》,印度男孩跟孟加拉虎的海上漂流记。 因此,2002年底当他凭《LifeofPi》得奖,有人乘势攻击他抄袭那位巴西小说家(Moacyr Scliar的《Maxandthe Cats》),扰攘了一阵。面对这些指摘,扬表现得落落大方,指出两个故事并不雷同。 他归咎于自己记忆不可靠,下笔匆匆,不慎在该文中提到了大名鼎鼎的New York Times ReviewofBooks和JohnUpdike而在美国引起轩然大波。(他在文中直指那篇出自Updike手笔的书评令人失望,但NYT澄清他们从没刊登有关书评云云。)他像个无辜的小男生,“我真的不知道会弄成这样,虽然这样,我没有后悔写过那篇文章,但好些攻击都只是断章取义,歪曲了我的意思。” 他强调,他作品里一切元素:印度男孩,老虎,救生艇等各样,只是生命的种种比喻,为了故事而存在。他得到了不少支持,指控他抄袭的声音因而逐渐减弱。 人与人之间的嫌隙,总是出于误解。扬·马特尔又怎会不明白?每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自成一个世界,生命的基调就是关于接受“他者”(theOther)———你以外的其他人。这是他从小已开始学习的课题。 1963年出生于西班牙,因父母是外交人员,童年待过哥斯达黎加、墨西哥、法国、西班牙等地,生活的内容是转校,适应,跟旧朋友告别,结交新朋友,充斥着各种变量。长大后他喜欢旅行,足迹遍及印度,伊拉克,土耳其,叙利亚,南美。这些四处流徙的经验使他眼界开阔,适应力强,并且胸怀多元文化。 “我去欧洲,我看书,我开放自己的心。生活中最困难的事,是接受别人。真的很难去接受差异(Difference)。你看,一对夫妇,在生活上的分歧也很累人。如果看广一点,当你指的是种族上的他者,宗教上的他者,则更难了。” 扬很喜欢德国犹太哲学家MartinBuber的一套理论,在其著作《IandThou》里有一句他认为很棒的句子:Everythingismeeting。即是说,生命是互动的,跟某人或某事。而这“互动”决定了你生命的基调,说明你是谁。 读到这本书时,扬16岁(跟他笔下的主角Pi开始探索生命的年龄一样!),他开始意识到如何跟别人相处才是最重要的。“像握手,这是第一步,我们如何跟别人相处是一个互动,决定了我们以后生命的基调。决定了我们是谁,我们怎样涉入生命。我想那塑造了我对事物的看法。” 对此,我不会怀疑。就在我们访谈的那个下午,见面时,他跟我握手,掌心暖暖实实的,很真诚有礼。分手时,再一次握手,感谢我的访问(其实该是我对他致谢),而当临走时我向他提起阿特伍德对他的夸奖,他显得很高兴,再握手时带着孩童似的天真,令人觉得可亲。 他重视与人相处的礼仪,有着尊重与包容,对于异文化,他也抱着跟握手一样的态度。诚恳,不卑不亢。《LifeofPi》末段,他安排了一对日本官员去访问获救的印度男孩,在对话里呈现不同文化之间的沟通困难,建筑在不了解之上。 那段对话中,扬巧妙地捕捉到日本民族特性一面,有效率的官僚,上级和下属之间的服从和颠覆关系,不乏幽默感。扬对亚洲文化很感兴趣,尤喜日本文学,钟爱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还有黑泽明的电影。而在阅读过程中,他尽量保持自省。“我透过西方眼睛去看,我想我一定错过了什么,但没有所谓,我也从中得到了很多。” 他认为,要消弭人与人的阻隔,文化之间的鸿沟,同理心是必须的,即是能感别人所感。“主要字眼是Empathy(同理心),sympatheticallytryingto be the other。” 他的第一本小说《Self》,写的是一个男人在18岁变成女人,25岁又变回男人的故事,穿梭两个性别认同之间,藉此探究性别上的他者的心理。“对我,他者是探索中的东西。这是关于如何使你的想象带有同理心。我是一个男人想做女人,尝试透过女人的肌肤去想象那种感觉。” 他来自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一直被爱,所以也能够相信爱。他的父母相亲相爱,性情平和,他形容会写诗的父亲是个忍耐、不暴力的人,母亲则很开明,喜欢艺术。他们很为他自豪,现在正替他把《LifeofPi》翻译成法文。 “父母传递的价值观对我影响很大,那是爱,慈祥和忍耐。”作为外交官的孩子,物质生活自然不缺,但家庭教育使他不让自己被宠坏。“如果你被宠坏,就表示你太自我中心。” 在Montreal的日子,他往末期病患中心做义工。陪伴病患者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给他很大启发。 “我在善终中心,做义工,跟这些快要死的人在一起。这教晓我生命的意义,关于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在病榻上的人,没有人会去管电视上播放什么。通常只会渴望去明白生命是什么,会悔恨错过了的机会。到最后的日子,总会有些后悔之前错过了什么。跟这些人在一起,你会明白时间不够用,健康才是最重要。” 这些事情让扬思考到生命也是一个选择,人能够自主。这个概念投放到《LifeofPi》里。Pi历经波折在墨西哥海岸获救,被问到求生过程,他说出与孟加拉虎同船的故事。 没有人相信他,于是他再编造没有动物的另一版本,反而更令人信服。扬不禁反问,哪个才是abetterstory? “我想说,你可以塑造你如何接受现实。我想我们现在一同创造现实。哪个是你想要的?” 究竟我们想要一个怎样的现实?扬意指,世界的定义还是操控在人类手中。是我们决定要和平,还是要战争。 “一个真实的世界是怎样的,视乎你怎样定义真实的世界,如果你定义的真实世界,是一个东方与西方为敌的世界;如果世界另一端的冲突是回教的戏仿(parody)对抗基督教的戏仿……这是怎样的世界?” 这是一脉相承的哲思,从人与人的相处,引申至民族之间的共处。“宗教的优点,总会被扭曲。你读圣经,读可兰经,你会发现人们做出来的跟经文所规范的,有很大距离。很多人断章取义,滥施暴力,但这跟原来的经文严重脱节。现在的问题,是政治化的宗教戏仿。” “例如对伊斯兰教徒来说,不需要分开政府和教会,因为神渗透在生活每部分。我在伊朗两个月,在那两个月,没有人向我们投诉在伊斯兰教主义国家生活不好,他们只投诉经济不好。他们不觉得应政教分家。 但在基督教国家,这是分开的。这只是不同方式的存在。我们要接受他者。不论那是什么样的,宗教上的他者,性别上的他者,文化上的他者。” 所以,他刻意安排他的主人翁Pi,既是伊斯兰教徒,基督徒,又是印度教徒,让各种宗教在一个纯真的心灵内共存。他花了一段时间仔细阅读经文,发现底层的理念,共通之处甚至比差异之处多。因此,当Pi的多宗教信仰被旁人质疑时,Pi的响应是:“甘地说:‘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我只是想爱神。” 在扬看来,文学,也是一种宗教信仰。 小说的特点,是把人心的不信任排除掉———“成功的小说,必须使读者放弃猜疑。就像一个宗教,使你丢弃你的不信任。 在宗教,那叫信仰,在小说,那是一个好故事。一个好小说,必须是情感上能打动人,在它的核心,有感动人的情感。”好的文学作品亦能拉近人心,缩短文化之间的距离。 尽管严肃文学出版市场近年萎缩不少,他仍然持守他的文学信仰,“每个年代都需要一个故事,一部电影。或者有些艺术形式正走向灭亡,像歌剧,也许它已走过了它的黄金年代。17世纪,戏剧是主要的娱乐,但现在戏剧创作也少了。小说也曾经是过去时代的重要食粮,在19世纪。但是,总会有创意的表达手法出现的。” 扬说他的写作之路也曾充满焦虑与沮丧,但他从没有想过放弃。得了布克奖固然有帮助,但自觉技巧还不够圆熟,需要不断学习。他写得很慢,总是要构思完备才下笔,好像计划周详的旅行一样。他会在一个句子上琢磨许久,不惜重写又重写,以达到效果。 “有一点要记着,你不是为了卖书而写作。你希望能卖书。但你写作就像你为了生存而必须呼吸一样,你需要表达自己,作为作家,雕塑家,艺术家,视乎你采用的艺术形式。你需要表达自己。而别人怎样看,我不是说这不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如何把故事说得更好。 生命,则是写作的延伸,如何为生命谱写更好的故事(abetterstory),不让自己后悔。“我想后悔,就是会改变你的行为,不然就活在当下,做到最好。” 当下,他已经在构思下一本小说,他希望从另一角度书写屠犹浩劫,再次透过动物的隐喻。 而且,他继续飞行。在疫症蔓延时,他到了香港,问他不怕受感染吗?他摇摇头:“真正的惧怕是惧怕本身。”然后又将飞到柬埔寨,想要看看神秘而久远的吴哥窟。 扬总说要好好享受生命,不容后悔,但童年一件小事,一直叫他念念不忘,深感后悔:9岁那年,早熟的他最终没有鼓起勇气,亲吻一个叫Marianne的女孩。“如果那是初吻,真不得了。那时我才9岁,我很爱她。那真是魔幻时刻,我们四目交投,我真希望那时我吻了她。我却让机会溜走。”他闭目想起,仿佛历历在目。 现在仍然单身的扬,凭《LifeofPi》成名后,收到世界各地旧朋友许多来信,使他想起从前四处游历的日子。但他惦记的Marianne从来音讯杳然。所以他在给我的书上写:“希望你永不要后悔没有吻了某个男孩。”爱情里的遗憾特别叫人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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