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进步 理应致富

　　社会进步了,给每个聪明、勤劳的人提供了机会--你应该富起来。你若不能致富,那很可能是你自己的原因--社会进步 理应致富

　　我们这一代人的财富观念很特别。长期以来,我们一再被告知,财富是不洁的。因而一说财富,便有一种恐惧。那时我们打心眼里瞧不起金钱,将它与剥削、腐朽等观。这种理念带有时代的偏见,有着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那时我们都追求进步,自然就与这些代表腐朽的欲 望的财富自觉地划清界限。在非常革命的那些年代里,人们都以贫穷为荣,我也如此。那时所做的一切,是不讲报酬的,讲的是无私的奉献。到了后来,连稿酬也取消了。写书,发表文章,都是不拿一分钱的。记得当年,我们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初版七十万字,二版一百二十万字,都是分文不取。后来是出版社过意不去,给了一些象征性的奖励,我们也只是给大家买了几本书,算是酬谢了。

　　身为知识分子,受儒家思想影响本来就深,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都是这一套。所以很长时间内,我们耻谈金钱,标举清高,崇尚寡欲净心。我们真心信奉儒家的养性修身之道,远离物欲,宁静致远,澹泊明志,是我们追求的高境界。记得孔子曾经盛赞过他的弟子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就是我们传统的精神偶像。

　　这样的传统,加上革命时代灌输给我们的特殊的价值观,久而久之,我们自然地视财富为罪恶之渊薮,甚至目之为寇仇。不仅与之划清界限,甚至一再地批判铜臭的腐朽性。而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即使是儒家,虽然它一贯推崇精神上的完满,但也并没有全然否定财富,也并没有否定人们通过正常的手段获取财富。就是孔夫子本人也并不一般地反对人们追求财富。他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执鞭之士,讲的是一些低级的劳动。就是说,若是富而可求,即使是低级的劳动也不拒绝。如果不可能,那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另外,他还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这话的意思是,承认追求富贵是人之常情,但强调要取之有道,要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去获得,反对用不正当的方式获得财富。但是,儒家财富观念中最可贵的地方,是它把个人的致富与社会的兴衰联系起来: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这话的意思是,国家进步,你个人却贫贱,这是你的耻辱；同样道理,社会腐败,你个人却飞黄腾达,这更是可耻。这些话,讲出了一种非常人性化的境界,社会进步了,给每个聪明、勤劳的人提供了机会--你应该富起来。你若不能致富,那可能是你自己的原因。我们应该在发达的社会里,理直气壮地做一个富有的人。

　　现在讲讲我个人与财富有关的一些话题。在社会繁荣发展,人们普遍变得富有起来的今天,比起一些有产者来,我至今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这不是由于我懒惰,也不是由于我愚笨,而是没有机会(或者是没有争取机会)。记得八十年代初期,文学界开始繁荣,又恢复了稿酬制度。那时我所在的这个小单位里,我写小文章最多,因此时不时的总有稿酬寄来。这样就有点出名了。当时正流行先富起来,或是万元户什么的,于是人们就给了我一个谑称:中文系首富。在大家都不大发表文章的那时,这称呼似乎也合适--尽管那时我得到的钱实在可怜！

　　后来,学校和系里公派出国讲学的人多了,他们从国外回来,先是带回来四大件什么的,后来就是大把大把的美元了。所谓的万元户早就成了笑谈。他们个个都成了美元意义上富翁,而去国外讲学的好事却始终没临到我头上。当大家大踏步地往前赶的时候,我却在原地踏步。我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首贫,这也是公认的。

　　发洋财无望了,那就等着发土财吧。好容易盼到了北大、清华实行岗位津贴制。心想,机会该来了。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剥了几层皮的评审,终于侥幸地被评上了一级岗位:工资以外,年薪五万。这下可该发财了吧?未必！领了五个月的津贴,就通知我下岗。于是盼得天长地久的,我只拿到五个月的一级岗位津贴,就这样下来了。于是,发土财的希望也彻底落空了。

　　我这人穷惯了,无所谓,想得开。过去经常想,那些贪赃枉法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心想,我要是有那么多钱,还不知道怎么花呢！也是,就我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平时不上高级娱乐场所,也不上高级宾馆,也没有特殊嗜好,又不穿名牌衣服,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这种洋洋自得的、自满自足的心理,是在前年才被打破的。我的住房太小,使用面积只有五十平米,书籍堆得满世界都是,吃饭、写字,没有饭桌,没有书桌,来了客人连喝茶的地方都没有。这才下决心购房。一到购房,这才知道没钱的难处了。也罢,倾其所有,以毕生的积蓄作最后的一搏,也还是捉襟见肘--这话长了,不说也罢。这才有了一个彻悟: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谢冕,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为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曾兼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文学的绿色革命》、《论20世纪中国文学》、《1898:百年忧患》等著作二十余种。上海证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