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里的风景和神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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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3年06月01日 16:26 经济观察报 | ||
朱大可/文 1923年的冬天,当卡夫卡坐在厕所里时,他说出了关于马桶的真理。传统的厕所意味着反面的性感:肮脏、污浊、臭气熏天,在视觉、触觉和味觉等所有方面,都构筑着一个反转的公共卫生神话。基于厕所的这种逻辑限定,出恭就是不恭,就是对身份和礼仪的一种冒犯。或者说,出恭就是身体的一次卑微而隐秘的书写,身体的欲望推动了它,从而获得了一 缅怀往昔岁月,长江三角洲人民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他们使用一种木质的带盖的圆形马桶,用桐油或上好的防水朱漆加以涂抹。在少女出嫁的时刻,这种容器曾经藏匿过各种吉祥的隐喻性物品(花生、豆子和红枣)。与生殖力相关的食物增强了马桶的性语义。在住房严重匮缺的时代,它停栖在屋角里,跟箱笼、衣柜和餐桌混合在一起,成为日用木器中的一个谦卑成员。但这并不能消除它在性感方面所散发出的气息。 一位外省作家如此回忆他在上海做客的情形:“年轻美貌的女主人把我迎入狭小的屋子,用自己炒制的瓜子款待我。她在寒暄了一阵之后,突然走入一米远的帘子后面,随后传出了近在咫尺的清亮的尿声。须臾之后,女主人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走回到桌边。她的举止没有丝毫的局促与尴尬,倒是我的面颊因隐秘的欲望而感到发烫……”这段描述是如厕风俗的性感的鲜明证据。在下半身的日常操作中,距离和私密的丧失触发了性的欲望。马桶不是一般的家具,它是语义分裂的产物:一方面露出污秽性,一方面却隐含着难以言喻的性感。 曾经有一种测试处女的古老方法:首先在马桶底部铺上一层细密均匀的香灰,被试者坐在上面,测试者用羽毛激发她的喷嚏,然后查看香灰的动静,如果它被下半身吹动了,就可以确认受试者不是处女。马桶就这样传奇地参与了捍卫性贞操的运动。处女守望者和马桶的结盟,经受住了漫长岁月的拷问。 我看过一个中国画家的海外装置艺术展览,他把所有的马桶漆成朱红色,排列成一个庞大的方阵,看起来就像是秦帝国的兵马俑。在西方人看来,这种装置是不可思议的,它有点高尚而神秘,在被涂上政治语义之后遭到戏谑。马桶变成了权力的象征,书写着意识形态的神话,而它实际上不过是件寒伧的器具,横陈在通往下半身的道路上。 在上世纪70年代,都市居民的排泄物的收集、便器的清洗,是一项不可废弃的重大事务。从当时上海最高的摩天大楼“国际饭店”的窗口,你可以清晰地听到这种声音,当太阳初升在黄浦江上时,它们就回荡于以南京路为核心的排屋区,犹如成千上万人的生理性晨祷。这就是上海早晨的伟大标记。群众卫生运动启动了红色黎明。那些有节奏的刷洗声是都市时间和节律的隐喻。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和刷马桶声同时响起,前者属于高楼、政府和权力,而后者则属于大地、市民和卑微的人生。 而对于那些拥有公用卫生间的住宅(工人新村、石库门、新里等等)来说,抽水马桶具有了截然不同的语言学意义:它不仅是被身体书写的地点,而且是需要加以争夺的权力。由于人口的高密度居住,厕所遭到了过度地征用。每天早晨,亟待上班的出恭者便在卫生间门口排队,为不能排泄的焦虑和排泄的快感而斗争,有时甚至引发了咒骂与斗殴。而在另一些时刻,一个邻居女孩的如厕也会点燃四周男孩们的遐想。这些互相矛盾的场景是毛时代的特产,它演绎着市民阶层的日常喜剧。 旧制弄堂厕所是小便池,一种为男性提供方便的简陋水泥装置,通常坐落在弄堂的一侧,紧邻臭气熏天的垃圾箱。女人们视若无睹地从解溲者身后走过,踏过溢上路面的混浊尿液。只有雨天稍稍修改了这种恶劣的场景:花岗石路面(弹旮路)反射着清新的光泽,鞋履撞击路石,发出脆生生的悦耳声音。解溲者打着雨伞来了,那些黑色的伞面提供了有限的私密性,令他们举止显得优雅而性感起来。 越过小便池的层级,肮脏的公共厕所成了城市景观的焦点,那种简陋的蹲位设计提供了一种最粗鄙的意象,它和小便池一样丑陋,充满了生物学的下贱意味。排泄物一头连接着器官,而另一头则连接着水沟。它是从私人身体到公共空间的柔软的道路。许多厕所甚至没有屏蔽视线的板门,以致正面的直接观看变得轻易起来。它同时也提供了性窥视的空间:从板壁和墙顶,到处布满了这种窥视的可能性。 由于历史的意外,在人和厕所的暧昧关系中闪现过一种古怪的身影,那就是性情温和的蛔虫。虹影《饥饿的女儿》描述过蛔虫时代的令人惊愕的图景,它在大多数中国人的肚子里茁壮成长,并成为早晨出恭时的不速之客。有时候它们甚至会从口鼻中爬出,掉在地上,看起来仿佛是一些被人抛弃的无辜天使,不安地扭动着柔软的身躯。消化道的寄生虫改造了毛时代民众的出恭语义,令其增加了一种富于生气的元素。孩子们竞相比赛,看谁的虫虫更大更多。遍及全国的性感的粉红色虫子,积极参与了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大饥荒时代的荣耀标签。 随着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九十年代掀起了厕所改造运动,其结果是反面神话遭到了颠覆,公共厕所变得卫生、洁净,芳香扑鼻,却退化成变成了毫无想象力的中产阶级现实。一座干净和无臭的厕所就是厕所文化的解构。它不再是厕所,而是厕所的仿制品,镜子般的大理石墙面反射出了如厕者的面容。芳香的气味掩盖了身体的臭气。它的虚假性不言而喻。厕所意象遭到了粉饰,演变成它所不是的东西。厕所哲学终结在了它自我进化的高贵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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