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岭矿难的偶然与必然

　　本报记者 李清宇 安徽淮北报道

　　中国矿山死亡事故已成为仅次于交通事故造成死亡的第二大原因。

　　据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对2002年矿山事故的统计数据：这一年工矿企业共发生伤亡事故11402起，死亡12554人，其中各类矿山企业共发生死亡事故4395起，死亡7592人。

　　统计报告证实，矿难实际涵盖了整个煤炭及非煤矿山行业，并不再仅仅局限于乡镇个体矿井中。在所有矿难中，煤炭企业占46%，非煤矿山企业占15%；在煤炭矿山企业伤亡事故中，国有重点煤矿占13.8%，国有地方煤矿占18.4%，乡镇个体煤矿占63.4%。

　　面对这一事实，人们不禁要问：中国的矿山企业发生了什么？

　　发生在安徽淮北矿业集团的芦岭矿难或许带有某种偶然性，但通过对这一偶然事故的探寻，我们发现其中实际隐藏着发生事故的必然因素，正是这些必然因素的组合，使中国的矿难绵延不绝。矿难之谜

　　芦岭矿难抢险指挥部的善后工作正在接近尾声。5月21日，该指挥部称，只剩下一具遗体还未火化。至于事故原因，调查至今尚无定论。

　　5月13日下午4时13分左右，芦岭矿正在井下作业的工人听到如雷似的爆炸声，随后有人发现风井冒出滚滚黑烟，人们意识到发生矿难了，许多人从四处向出事的井口涌去。

　　很快，芦岭煤矿和淮北矿业集团主要领导先后赶到现场开始指挥抢救，随后证实当天有114人下井作业，其中有28人生还，9人伤势严重；5个小时后，安徽省省长王金山、副省长黄海嵩赶到现场并指示有关部门通知淮北矿业集团、皖北煤电集团公司及淮北市市属所有煤矿全部关闭，停产整顿；5月14日中午，国务院芦岭煤矿5·１3事故调查处理领导小组部分成员赶到现场；当天下午，安徽省紧急召开“全省安全生产电视电话会议”，向全省通报这一特大事故。主持会议的安徽省常务副省长张平神色凝重：今年前4个月，安徽平均每天死亡14.4人，这一数字令所有与会者感到震惊；5月16日，国务院芦岭煤矿5·１3事故调查处理领导小组正式成立，随即开始全面事故调查；5月17日，随着最后一名遇难矿工尸体被找到，遇难者总数确定为86人；此后，抢险指挥部改为善后组，开始进入善后理赔阶段；国务院事故领导小组认定这是一起今年以来在特殊时期发生的死亡人数最多的特别重大恶性事故。

　　现场初步勘察令专家疑惑——据介绍，这次事故发生的1046工作面和1048掘进工作面属新开采的煤层，似乎不可能积聚太高的瓦斯含量，而且从瓦斯探头的记录来看，当时也未见瓦斯含量异常，开采工作面并没有寻找到爆炸迹象。

　　芦岭煤矿是煤炭系统众所周知的“双高”矿——瓦斯含量高，机械化开采水平也较高。

　　作为一家国营大矿，高瓦斯含量不仅意味着该矿积累了丰富的防止发生事故的经验，同时也意味着有相应安全设施的投入能够预防事故发生。事实上，早在1983年，该矿便率先投资300多万元从英国引进麦劳斯井下环境监测系统，防止瓦斯突出和煤尘爆炸；1996年，芦岭矿又投入150万元，购置了当时性能先进的设备，铺设了矿井抽放管路的自动监测系统、矿井内火灾早期预测预报系统。

　　在安全管理上芦岭矿也颁布、实施过一系列措施。比如，为了杜绝瓦斯事故的发生，矿上要求做到落实现场管理，在高瓦斯工作面安排专职瓦检员24小时现场监测；落实瓦斯抽放任务，提高抽放效果；落实安全员培训工作并把“瓦斯综合治理”列为重点科研项目进行攻关；集团还特别规定矿区主要领导每周要下井几次。

　　属于我国典型高突瓦斯矿井的芦岭矿，地下储藏有约30亿立方米的瓦斯煤层气。据介绍，芦岭矿近年已开始研究化害为利，比如将瓦斯用于职工生活和发电。

　　如果说多年的无事故记录和众多的安全设施或许能让芦岭麻痹的话，去年的一场事故应该足以让芦岭矿有如履薄冰之感。

　　去年4月7日，芦岭矿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造成13人死亡。事故发生后，淮北矿业集团当时也曾着实紧张了一番。不仅如此，去年鸡西“6·２0”特大矿难后，9月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决定对瓦斯灾害严重的国有大矿实行重点监控，淮北煤矿是被列入重点监控的45个国有大矿之一，其中监控内容高达八项之多，其措施和力度及对治理的要求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但距矿难时隔仅仅1年、距实施重点监控仅8个月，芦岭煤矿再度发生如此之多的死人事件，让人不得其解。受难者的身份

　　据未经证实的私下说法，调查组进入芦岭矿发现，去年“4·７”事故后购入的瓦斯检测设备有一些在5月13日矿难前还没有启封安装。

　　目前惟一能与这一传言相证的是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局长王显政的一番话。他曾说，这起事故可以初步认定是安全生产管理存在较大差距、漏洞和不少问题，对安全生产工作思想认识不到位、管理不到位造成的。

　　他介绍说，去年事故发生后，煤炭安全生产监管机构提出了一系列整改要求，其中要求排除隐患70多条，而事实上目前还有部分隐患没有整改。按照双突矿井的要求，该矿通风情况明显存在差距。

　　但王的说法或许另有所指，不排除他的一番话激发了某些人的想象力，演绎出设备未启封这一说法的可能。事实上“非典”以来，恐慌情绪已成传言温床，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放鞭炮、吃鸡蛋、喝绿豆汤能防治‘非典’”的传说即出自这一带。

　　传言之所以令人生疑，在于芦岭矿所犯错误似乎过于低级。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新闻发言人黄毅就作过这样的表述，他说，按我国目前瓦斯防治能力，国有大中型煤矿企业完全具备避免瓦斯爆炸的技术水平。2002年4月芦岭煤矿就曾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造成13人死亡，如果芦岭矿能真正从事故中吸取教训，把瓦斯防范等措施落实到位，此次事故完全可以避免。

　　黄的话耐人寻味，什么是“真正吸取教训”？事实上，如果抛开纯偶然因素和技术层面的话，芦岭矿难或许有更深层的原因。

　　淮北矿业集团是安徽省的一家大型煤矿集团，1958年开始大规模建设，1998年改制为淮北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整个矿区地上面积绵延百里，横跨皖北的阜阳、淮北、宿州3市，总占地面积近1万平方公里，煤炭产量接近安徽全省的一半。

　　1969年投产的芦岭矿则是淮北矿业集团属下产量最高和职工人数最多的一家煤矿，年产量达到200万吨，占淮北矿业集团的1／10；9500余名职工则占到集团总人数的1／9。现任集团董事长宋从恕1970年调入淮北矿务局时即进芦岭煤矿工作，90年代初曾担任芦岭煤矿矿长一职。

　　在2000年以前，该矿曾有过连续30年无重大事故的记录，但何以近年来事故如此频繁？

　　事实上，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和现在的用工制度有关。

　　2000年以前，井下工人全部是固定工，此后则改为招收附近地区的农民工，其中原因很大程度上是改合同制后井下工作对矿工或矿工子弟及城镇居民失去吸引力。虽然现在芦岭煤矿不肯提供具体资料，但可以肯定地说，这次事故中遇难者绝大多数是附近县村的农民工。现在下井挖煤，一个月收入2000元左右，在皖北一带农村尚属较高收入者。

　　煤矿企业招收农民工既是无奈也包含降低企业生产成本的考虑。

　　用工制度改为合同制后，企业不再负担职工的住房等福利性开支，这对所有企业都不例外，但煤炭企业由于特殊的行业特点——一个煤矿工人平均的劳动寿命是10-15年，也就是说，如果20岁开始挖煤，到了30多岁，体质就和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职业病，像矽肺病等。在过去，矿工的劳保和职业病防治及伤残等医疗费用是企业每年非常惊人的一笔开支——现在，高流动的农民工使企业把这一部分成本转嫁出去。

　　农民工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因为高流动性导致岗前安全培训很难到位。

　　这实际也是近几年矿难频繁的一个重要原因。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在对去年“6·２0”特大矿难调查中就发现，鸡西矿业集团公司现有井下工人19025人，其中合同工、协议工10350人，占54.4%，外包工和协议工占采掘工人的33%。发生事故的城子河矿有井下工人1694人，其中合同工和协议工有706人，占井下工人的41.67%。由于外包和协议工流动性大，培训工作弱化，职工素质低下，特种作业人员持证上岗率低，许多人没有纳入管理，构成煤矿管理和业务培训的盲区。

　　频繁的矿难似乎成了矿山企业艰难转型中一个无法回避的代价，而农民工则因处于整个结构的最底层而成为直接受害者。为什么无法避免矿难

　　而更深层的原因则存在于企业、企业所处的行业以及行业所面对的国家产业政策中。

　　矿山企业公认有“三重一多”——负债重、赋税重、企业办社会负担重，而下岗职工多再就业能力低——淮北矿业集团并不例外。

　　表面看，作为国家重点扶持的520家国有重点企业之一的淮北矿业集团近两年风光无限。2002年，淮北矿业集团原煤年产量达到2000万吨，年销售收入50多亿元，利税则创下5亿多元的新高；与此同时，该集团近年投资5亿元以上加速向电力、化工、建筑建材、医药、机械制造、商贸、旅游等行业延伸，以期构造一个立足传统产业，同时向高技术产业渗透的现代集团公司格局。

　　但熟悉煤炭企业的人都知道，绝大多数矿业集团除主业外，从事多种经营鲜有盈利企业——这其中既有国有企业无效率的弊病，也有进入新行业要有缴学费这一漫长的过程，更有遭到所进入行业行政壁垒狙击的现象。像淮北矿业集团自己搞电厂想进入利润丰厚的电力行业却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网，企业只能发电自用——而淮北矿业主业能扭亏转盈实际也是政策的结果。2000年之前，淮北矿业一直亏损，2000年时开始盈利，主要是债转股、关闭破产、养老统筹等政策实施后，逐步使企业减轻了负担，能够轻装上阵所致；同时，国家继续在宏观调控上加大关井压产力度，使煤炭市场供大于求的矛盾趋于缓和，造成煤炭价格恢复性上涨，淮北矿业集团主业销售收入才有了较大幅度增长。

　　经过债转股安排，华融资产管理公司等三家单位成为淮北矿业的新股东，淮北矿业集团负债也降至46.1亿元，但负债率仍高达61.25%。

　　在不同场合，淮北矿业集团的人曾多次表达过类似说法：过重的税负和过多地承担社会职能，不仅分流了企业资金，更导致生产缺乏资金投入，安全隐患比比皆是。

　　据介绍，1994年至2001年淮北矿业共上交各类税费合计29.58亿元，平均每年上交3.69亿元。淮北矿业的人说，这些税费拿走了该企业大部分纯收入。

　　1994年国家税制改革，国家各类税收如增值税、所得税、资源税、城建税、教育费附加、矿产资源补偿费等税种增多，征收力度加大。这其中，实行增值税改革，增值税率为9%，与1994年税改前3%的煤炭产品税相比，税率上升了6%，增加了两倍多。淮北矿业集团公司2001年上交增值税为3.58亿元，换句话说，2001年就等于多负担了2.66亿元。在淮北矿业集团看来，矿产资源补偿费和资源税属同一类型重复上交，每年要上交资源税1800万元，上交矿产资源补偿费2000万元，两项合计3800万元。

　　被迫承担社会职能则使企业付出了大量非经营成本。据统计，淮北矿业集团2001年时有离退休职工4.1万人，非统筹外支出每年高达1亿元以上。同时集团拥有各类医院35个，中小学38个，职工学校1个，幼儿园27个，此外还有食堂、澡堂、水电暖、文体娱乐等等，2002年时尚要补贴1.5亿元。

　　此外，淮北矿业集团自办学校每年投入教育经费约5000万元，同时需交纳教育费附加约1236万元，每年还要上交城市维护建设税近1700万元。

　　下岗再就业方面，该集团去年尚有10000多名富余人员需要分流，6000余户家庭需要落实最低生活保障政策。

　　至此，企业实际已无力扩大再生产。由于长期高强度开采，老的矿区资源日趋枯竭，又因资金等原因，新矿井建设缓慢，矿井接替矛盾十分突出。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加大老矿井的开采力度，但由于安全措施难以到位，隐患已然埋下。

　　淮北矿业自己就曾预测，如这种情况不得到根本改善，5-10年后，淮北百里矿区将一片凋敝。

　　安全欠账之多令人触目惊心。一些设备老化，属超期服役，特别是通风系统的风机、井筒装备等，磨损严重，长期不能及时更新。据统计，仅在安全设备上，目前整个淮北矿业急切需要解决的投入就高达2亿多元。

　　在这一背景下，矿难的发生只剩下时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