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典卫生学：肺主权、咳嗽政治和公共体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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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finance.sina.com.cn 2003年05月24日 17:16 经济观察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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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文 肺主权 自由主义学者李慎之于2003年4月22日在北京病逝，死于老年性肺炎及呼吸衰竭。他的去世从侧面向我们展示了自由呼吸的珍贵。而就在他灵魂升天的地点，在医院墙垣的内外， SARS危机逼迫我们重新审视自身的肺腑，检讨它的弹性、活力、自由度和健康性。对李慎之履历的阅读，令我们发现了一个存在的真相：这个人的肺腑长期处在“亚健康”的状态，它受到了铁幕式和天鹅绒式的压迫。他的肺腑早年曾遭到结核菌的侵入，此后便是长时间的呼吸窘迫。另一方面，作为严重的思想病人，他被列入右派黑名单，在劳改营度过漫长的苦役岁月；此后他又被宣布为痊愈，在社科院副院长和美国所所长职务上走动，成为模范的意识形态官员，直到《风雨苍黄五十年》问世为止。 所有这些都旨在塑造一个模范病人，他没有任何人文疾病，却要被迫接受精神电击，并在窒息中长期昏迷。但我们还是看见了一个隐秘的思想奇迹：1999年，这个人突然摆脱肺痨的阴影，自由而畅快地呼吸起来，并见证了他所看见的真相和真理。这是上世纪末中国思想界最后的收获之一。 肺主权的核心就是自由呼吸，这是呼吸的形而下目标。除非肺腑遭到了真正的戕害，它并不需要呼吸机强权的帮助。自主和自由的呼吸是肺的天然主权，它向头颅提供氧气，并且注定要成为自由思想的前提。但肺鼠疫、肺结核和SARS企图制造致命的窒息，以阻止肺的输氧运动。病毒的腐蚀使肺日益纤维化，也就是被转换成一株坚硬的纤维质植物。这种病理事变令肺看起来像是身体内部的叛徒。灵魂的肺叶犹如风中的树叶，在身躯内部喘息和颤栗。我们甚至不能自由地喊出那种来自肺部的尖锐痛苦。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谛听身体的肺腑之言与哭泣，目击着它的衰弱、死亡和它最高的黑暗。 SARS来了，而李慎之走了，这是与肺疾有关的对称性事件，构筑着有关社会肺脏的反面神话。而惟有在SARS突然逼近的时刻，人们才会惊觉肺主权的沦陷。在结核菌的侵害下，肺早已拱手出让呼吸的权力，并由于氧气的缺失，思想变得愚钝而麻木起来。SARS之来和李慎之之去震撼了人们，迫使其重新反省肺主权的存在、丢失以及找回的途径。我们看到，一个曾经为肺主权抗争的思想公民已经离我们而去。他因肺疾而永久地睡去，却唤醒了更多人的呼吸信念。咳嗽政治 人类在咳嗽中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代。从肺结核、肺鼠疫到SARS，肺的痛苦感受构筑着人类经验的阴影。咳嗽分布在中世纪和近代史的漫长书页里，从那里编织起了文学、戏剧、绘画和雕塑的噩梦。毫无疑问，SARS型咳嗽是其间最惊心动魄的社会景观之一。 咳嗽是一种严重的政治讯号，仿佛是黑夜中凄厉的警号，宣示着肺主权所面临的危机。肺在咳嗽中发出了受到病毒侵犯的警报。在非典时期的公共空间，一个过客的咳嗽声会经过耳膜的放大，成为一种骇人听闻的事物，令四周的听者都感到胆寒。我们已经看到，中国一咳嗽，全世界都在发抖。 毫无疑问，咳嗽是一种保护性反射机理咳嗽将呼吸道内的分泌物或异物排出了体外，但它其实是一种无力或无望的抵抗。咳嗽者竭力要排出病毒，而这正是病毒的诡计。每一个咳嗽者都是病原体，而他的每一次咳嗽都是剧烈的传播事件：细小的飞沫在气流中飞翔起来，降落于他者的身躯，在那里“诗意地栖居”。由此形成的咳嗽链改变了世界的容貌，令它变得凶险起来。 对历史卷宗的检视使我们发现，早在14世纪第二次大瘟疫流行期间，人类就发明了医学口罩，以阻止那些来自病人口腔的毒沫。口罩成了飞沫的制止者。但人类的咳嗽伦理是双重性的：它既是一种无意识的侵犯，也是自卫和痛楚的独白。就其本质而言，咳嗽不是反道德的。咳嗽者说，我被窒息了，所以我需要咳嗽。这不过是基于人性的一种诉求。更何况，在大多数状况下，民众的身体是健康的，他们无须成为公共口罩的牺牲品。然而，尽管只有极少数人在从事“谣言型咳嗽”，全体公民还是被迫戴上了言论口罩。某地最近出台的口罩型公告，就是一个政治卫生防疫的范例，它要阻止所有的咳嗽，迫使它们终止在咽喉的深部。口罩与其说是一种防毒面具，不如说是封口胶带，同时终结着谣言和真相这两种事物的传播。 咳嗽是公民的自由，正如出示X光诊断结果是医师的责任一样。咳嗽者吁请医生打开其皮肤和所有器官组织，让肺部及其病灶在射线的照耀下显形。这无非是一次咳嗽者和医师的知情权的共同获得。X光诊断法为医学知情权提供了广泛的技术基础。 长期以来，公民的病痛呼声只能通过公共咽喉——媒体和监管机构过滤和转换后发出。但正是这种公共咽喉的失声，导致了SARS疫情的隐匿。中国的慢性咽喉炎是有目共睹的：发声系统的红肿和溃疡，早已成为难以医治的恶疾。由于消息的封锁和公民知情权的丧失，佛山地方疫情迅速扩散，给中国和世界带来严重威胁，也对中国政经体制造成了永久性伤害。非典放大了这种伤害，使它变得惊心动魄起来。 前卫生部长张文康，无疑是治疗咳嗽的意识形态专家，他未能有效地阻止公民的病理性咳嗽，却率先掩饰了自己的行政咳嗽。在新闻招待会上，张文康多次向中国公众和西方媒体出示中国的健康造型，并最终导致了战机的延误和SARS病毒的泛滥，更为严重的是，它引发了信任危机，而正是这种社会信息透明度，构成了公民信心体系和SARS抵抗运动的基石。张文康“健康秀”带来的后果还表明：无论是否被纳入WTO体系，政府自身的健康(公信力和治理力)与否，已经不仅是某个国族的内部事务，而且也是全人类的共同事务。 咳嗽政治、口罩管制和伪X光片发布，这是SARS时代最引人注目的事物，也必将作为文化病理学的范例而载入史册。全球性公共卫生危机的爆发，促使中国有限地修改了其传统行政程序，这是走向民意宪政的令人鼓舞的步骤。公共体温 人体的基础体温应当维系在37℃(36.3-37.2℃)的范围之内。鉴于发烧是除咳嗽以外感染SARS病毒的主要症状，体温突然变得意义重大起来，成为判断SARS疫情的关键指标。公路关卡、火车站、机场和大厦都设立了体温检查通道，医院则设立发烧门诊，对发烧病人予以盘查、截留、隔离和治疗，严防SARS感染者漏网。红外探测仪构筑的体温防线，严密监视着每个过客的热像图形，看是否有人逾越了那道界限。中国进入了体温戒严的紧急状态。 体温戒严还要求人用体温计进行自我探查，守望自身和家人的体温，也检查四周人的体温，以免SARS疫情从身边溜走，向整个社区蔓延开来，人们已经被告知，必须坚定地将中国的公共体温维系在37℃。 然而，中国体温并未像卫生学家所期待的那样保持在健康数值上，恰恰相反，由SARS恐惧综合症引发的社会发烧正在持续升温。北京民众的日用品抢购风潮，就是一个集体高烧的例证，在封城谣言的煽动下，大批民众涌入商场和超市，疯狂采购大米和食油；与此同时，数以万计的民工不顾政府发出的警告逃离京城，令中国农村面临SARS大爆发的严重危机。 集体高烧又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紧张度。北京附近的村民们组织自卫队，架设路障，拒绝陌生人进村，企图以这种粗暴的方式拦截病毒。由于担忧被政府征用为隔离SARS病人的医疗中心，约两千名天津居民捣毁了附近的学校。这种恐慌性暴力正在成为一种新的传染性瘟疫。 公共高烧还在乡村引发了所谓“叫魂”的呐喊。自从“哑巴开口说话指导防非典”的谣言在湖南传开之后，数以万计的农民投入了这场祈福消灾的运动。村民烧香求神，在门前插上艾叶和菖蒲，以最原始的方式避疫驱瘟。巫婆和神汉所设立的祭坛，成为惊慌失措的村民跪拜祈祷的神性空间。在没有基本医疗保障制度的乡村，巫术和草药建立了最粗陋的联合抵抗阵线。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也中国各地城市和乡村响起，犹如唐代初年乡村景观的一次盛大闪回。相传，贞观年间楚地瘟疫大肆流行，湖南地方官员李畋用竹筒装填火药燃放，利用爆炸时产生的硝烟驱赶疫气，以遏制病毒的传播。他的发明受到了唐太宗的赞许。SARS时期的鞭炮运动，正是对唐代驱疫方式的一种戏剧性仿写。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SARS大发烧所唤醒的民间记忆，竟然跨越了整整一千年的漫长岁月。 民间公共体温的持续性高烧，是精神性瘟疫的鲜明症候，它暴露了一个经济起飞而文化滞后的社会的病态特性。隐瞒和被隐瞒、非理性的恐惧、亢进和歇斯底里的情绪、对危机的过度反应、陈旧无效的自救手法，如此等等，所有这些都向我们描绘了一场公共发烧运动的可笑面貌。 这种情形下的正确疗法只有一种，那就是按照国际通用的公共卫生学模式展开退烧治疗，它包括政治体温测定(对民意、民心、民情的探查与反省)，利用各种非接触性媒体(电视、电话、短信和互联网)彻底公开疫情、向民众开放所有的真相，以及进行抗SARS知识的传播，建立科学的危机管理、协作和教育机制等等，所有这些危机阿司匹林都将成为实施社会退烧的明智选择。 毫无疑问，退烧剂的应用正在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SARS的迅速入侵令当局措手不及。它甚至没有时间去设计和征集各种针对SARS的专项策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仓促上阵的行动：各级政府誓师大会、官员的紧急动员报告、自我奉献的集体宣誓、煽情的大型群众文艺晚会……由此展开了传统的意识形态输液。尽管那些文艺生理盐水没有多少疗效，但在高烧时刻，这种老式药物却成了转型社会的现成的安慰剂；而“群众运动”和“人民战争”之类的宏大叙事，更是一种意识形态资源匮乏和话语窘迫下的无奈抉择。所有这些都向我们发出痛切的吁求：越过长达五十年的精神疗法，新型文化退烧药的研制已经势在必行，而新的政治药典的编纂也已迫在眉睫。国务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条例》是一个值得庆贺的宪政开端，但它的技术性细节及其人本主义阐释还有待完善。毫无疑问，建立一个成熟理性的宪政公民社会，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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