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觉悟(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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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3年01月04日 16:03 《新世纪》杂志 | ||
上海是一个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城市。上海是一个全中国最先进入国际化的城市。未来几年,上海将有40%的人能直接用英语作为口语,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国人侃侃而谈。上海成功申办世博会,世界展览局的官员也挡不住这个东方大都市的魅力无限。 然而,我们从上海另一个角度的频道进入,却又看到了一个觉悟了的上海的“上海觉悟”。 我从理论的上海进入现实的上海。在这条大道上,物质和人类同时沉醉。精神的枷锁曾经一度禁锢了人们的物质向往,却在这里释放了最大的密度。夜晚市中心顶层建筑上投向天际的射灯,把一场繁荣投射向了虚无。在高架桥的下滑地段,条条道路把不同的人送进各自的归隐之途。人们告诉我此处彼处路口拐角,埋伏着无数种生命难以拒斥的诱惑。 我走在此处彼处路口拐角,我坐出租、搭地铁、乘巴士、徒步行走,试图去翻开这个城市的秘密,我有意识无意识地看和问,找且寻,我对它一窍不通,却想方设法在短期内开窍、顿悟。 俊男说:没有谁是赢家。 美女回敬道:我拥有我快乐的呀。 欲望,或,物质文明 在上海频道,我收看了名为欲望的剧目,这曾经是无数描写上海的篇章倾销给大脑的众口一词,当我看见男女主角的名字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决定把这出没头没尾的戏看下去,在蠢蠢欲动的人间舞台,他们开始登场。 俊男:听说你是魔女。 美女:你就是人们常提起的那个天使? 俊男:告诉我你是怎么让人为你着魔的? 美女:能先请教一下您翅膀的品牌吗? 俊男:波音牌。我想告诉你……我曾经在天上…… (他看见了她,完全在她的脸庞和身体里沉沦了。淫雨绵绵,他被雨水浇透了。目光离不开她,必须要坐下来面对面,他的心才可以平静下来,因此他不得不捂住心口。) 美女:天上……天上的花园别墅应该比人间漂亮的呀。你们也出售吗?想像中繁花似锦的天堂里,我在花园里种下洁白枝叶和花朵的植物,我就会穿着羊皮底的便鞋,走到哪里都没有声音。 (一只洁白的猫穿过他们中间,悄无声息。它和她的眼神都纯洁而遥远。) 俊男:你美,使我倾心。当你转动着改良旗袍半掩的脖子,当你眼底流淌着吃惊的瞳孔,当你听到呼唤摆动栗红头发的第三万二千根,当你的背影穿过街道手指甲反射了一下太阳光……我就不想错过你。 美女:听上去不错。我的母亲曾经告诫我:当一个异性在颂扬你美时就要当心了。他的终极目标是拥有并支配你的身心。而这一切既源于父母,又滋养于后天的各种训练。如你所见,我的脖子皮肤是在倩碧的呵护下赋予的生命力。如果没有资生堂眼霜的独特配方,我想自己的眼睛早在生活的重负下皱纹重生了。有了Prada那双鞋的铺垫,我对自己的背影才能自信。并且在手指上,最能撩人的应该是这颗镶钻石的戒指,尽管它小,其魅力却会射得很远……还有我从小练芭蕾的功底,以及十多年寒窗中输入大脑的各种反应力…… 俊男:我终于明白传说中有关这个城市物质强迫症的流行病了。在一座座剑一样刺向苍天的建筑中,堆砌得最多的是那些巨大而价格不菲的商场。它们正是一个个欲望陈列室,令流连其间满怀欲望的人们,想方设法把它们搬回自己的家里,并告诉周围的人自己已经拥有了它。当你携上LV的皮具,穿上DKNY的外套,你就成了一个有身价或者说一个有身份的人,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换句话说,看一下包装,我就知道你是哪等货色。 美女: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这个城市的人只是更懂得钱能带来的自由,把它当成现实目标的最直接方式而已。诱惑是邪恶的吗?或许是,或许不是。你倾心于我,是在我们对话之前,难道不是这个物质交织一体的信息传达给你产生的诱惑,令你坐下来与我面对面交谈吗? 俊男:我曾经听说过这个城市权衡爱情的准则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你有没有能力支付这份爱。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在情感上依恋你是没有意义并且不成立的,我必须拥有与你的综合价值相匹配的资历资产和资格,我才有权力去爱,去选择。 美女:很高兴能听到你理解了这座城市的一些不成文规则。张爱玲认为,上海是经过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交流的结果,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摸鱼,却坏得有分寸、不过火。上海的精明还体现在做生意上,但谈好后,上海人的履约程度高。这是一种现代契约精神。 俊男:你的意思是说在契约的控制下,寻找有限空间里生长生存的最大可能性喽!我很奇怪一个有着辛酸历史的城市,滋生出那么多样的繁华来令后人回味,把屈辱痛苦和炫耀狂欢混为一谈,把城市弄复杂。最后,以物质文明的巨大幕布精致地合上,貌不可范。在这里,真正的幸福是物质的幸福,真正的沉醉也是物质的沉醉。 美女:天使啊,我想忘却这些。忘却弄堂里的童年,忘却在厨房里永远弄不清楚的几十个水龙头、几十个开关中的一个,越是这样,我越是需要体面地走出去,把糟蹋了的生活挽救回来。 俊男:乐观!它鼓励你不葬送在悲伤的阴影下,让你的笑容染上70%的不确定因素,让我迷恋。 美女:天! 俊男:卡夫卡说:每人心中的魔鬼把夜啃垮,无所谓好坏,这就是生活。若无魔鬼,你不可能活下去。故你诅咒自己的是你的生活。这魔鬼是物质(从根本上极美妙的那种),已经给予了你,你现在非用不可……它露出牙齿,用扭曲阴险的表情回望它的主人,痉挛地缩回尾巴,而它被轭具所制服…… 美女:我想离开这里。 俊男:好了,都过去了,让我抱着你,上物质的天堂吧。上面有你要的东西。 (他牵着她的手,电梯以每秒9.1米的速度把他们带到高处。他们准备入座可以俯瞰城市的咖啡厅,侍者文雅地伸出手,说:“对不起,这里的最低消费是……”) 我笑了。不懂规则,凭聪明耍学问,想玩出花样来,在这心事重重莺歌燕舞的城市,恐怕有点难。好在天使有天使的特权,魔鬼有魔鬼的章法。人还有各自的活法。 关灯。睡吧。 景点,文本消逝处 对埃里金纳来说,我们的全部历史是上帝的一个大梦。对乔治.贝克莱来说上帝纤悉无遗地梦见了我们的一切,他一旦醒来,天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我来说,记忆起到了这种作用。而景点驾御了我的脚步,把我从一条街扯到另一条街,那些逗留在大脑的词,随我在这城市里流啊流。人们怎么评价它来着?小资、精致、文雅、聪明,像谈论一个女人。也有另一种论调:绿色暴力、无向发展……无论是朋友出租车司机还是陌生人,都对着它们指指点点,谈论起景点来,每个人的话河像黄浦江一样滔滔,源远流长,这可是传说中开阜不过百余年历史的城中人儿? 到了外滩。叹为观止的建筑群可以用来抵抗潮流。站在高出人行道一大截并已失去沙滩的地方,看远东华尔街,把美和悲欢离合扯进去。再结合150年前曾经只是船夫和苦工踏出来的纤道,奇怪的滋味涌上心头。眼前的生活没有那等痛苦的经验,面对良辰美景,只好当它是过眼云烟。而这群全长1500米的建筑墙没有任何立场,它们在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面前保持一贯的沉默和自信,表里如一。或许在它眼里,历史的曲折就是街道的一个转弯,令人沮丧的地盘问题不都过去了吗。建筑师们的天赋正在让后人享用不已。无论如何,作为曾经是才华横溢的人们打破风格界限呈现其自由思想和才华的一块境地,它们本身随时都在打动生灵。 外滩的夜晚令我动容,透明富丽得就快把海市蜃楼比下去。灯光主宰起来的这堆有“极多主义”风格的建筑令人群情绪高涨。争先恐后的人们用照片占有记忆,释放了他们的热情。 看见了混迹于其间的俊男与美女。 美女:记不记得张爱玲说过:“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无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惘惘的威胁。” 俊男:既然它给我们带来了这许多的欢乐,何必去追究众人皆知讲究形式的过往呢。要是你实在在乎,可以看对岸光明正大的浦东陆家嘴。 坐着井市味十足的轮渡过去。这百年修得同船渡的人除凡客百姓西装裙裾,还有衣官楚楚的老外及翻译。岸边高大的广告牌后,就是由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金茂大厦、世纪广场等交织起来的浩瀚建筑群。在20世纪将近十年的时间里,200余栋高楼在那里攀比。它在黄埔江的间隔中与外滩遥相呼应。一个是旧时美景,一个是现代奇观。 到浦东的方法有N种。除了价格不菲恶俗的观光隧道,波澜不惊的地铁,拥挤的洋浦大桥、南浦大桥,还有日常的轮渡,以及花里胡哨的观光游船。摆渡到陆家嘴的人,曾经被这块展现着更快更高更强的场地弄得眼花缭乱。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产生一个清楚的印象,那些济济一堂的高度就试图令人铭记这一切。 上海不会忘记,它清楚地知道这里有电视塔中位于世界第三位的东方明珠,也有楼层高度位于世界第三位的金茂凯悦,还有大得令人忘乎所以的购物中心世纪广场。这群傲慢的建筑中心,几乎已经忘掉怎样从日常观点来看待事物。当然在这建筑之颠,有许多俯瞰芸芸众生的窗口,而东方明珠观光层的一圈玻璃上贴有以此为中心度量各省会城市及直辖市之距离的文字,让你把眼光往下投的同时还会把眼光投向远方:北京—1080KM,天津——970KM,香港特别行政区——1230KM,山东济南——740KM……在这个自视为中心的地方,令人想起市中心罗列着全国地名的地图。 地图上还有引人入胜的城隍庙,那个创造了一种人与人之间或人与物之间邂逅交流的场所。人很多,不宽的街道里人们很容易就触碰到。500年了,应是楼台美景虚设,却依旧人潮奔流。据说是上海老城保存最完整的一块风水宝地。人们在里面买各种小点心,蚕豆,排着长队的人们是来买一家老字号馒头的。 豫园在城隍庙人声鼎沸的中心,通过一条折叠好些个回合的水上桥梁进入。园主潘允端于明嘉靖38年(1559年)建此园,本意为愉悦老亲,在其颂扬伦理道德的背景下,一座占地30亩,充满七情六欲的园林在世间曝光。最能助兴的“玉玲珑”假山石是号称江南园林的三大奇石之一。江南的园林比不及皇家园林,仅一个昆明湖,就拿4350亩地来挥霍。民间哪有这等气派,他们的闲情逸致都用在一步一景的度量里了。相信江南园林的共通之处就是在每个细部都浓缩进深思熟虑的光芒,韵律在字斟句酌的摆石设楼中,把每颗植物的阴影都纳入其中。豫园不会给你更多想像空间和解释的余地,它在有限的地盘里挖空心思,营造了漫长的路途,情形和节外生枝,必须要很慢地经过和揣摩,才能理解主人的心思。才能把通幽的楼台水榭石头狮子消化干净。 俊男:辞藻丰富吗? 美女:我怎么觉得豫园与城隍庙格格不入。像在一个巨大的超市听了一曲咏叹调。 俊男:不要任性地以为品质与世俗距离遥远,不要把任何事当真。 美女:误解有时比现实还要逼真。走吧。 走到新天地。老外。老内。鲜花美酒再撒一把英文,把天长地久和及时行乐结合起来运用。有人背着刚买的镶羽毛的包招摇过市。傍晚暗蓝的天光和橙色的天光配合起来真是暧昧,照在骚首弄肢的人身上,反应强烈。浮光掠影甚是兴隆。此时,很多人忍不住说出些虚情假意的话,来捂住夜晚冒出来的寂寞。眼神最好更忧郁些,才不辜负精心酿造出的胃口。喜欢腐败生活的人儿,应该留下来,再喝一杯心醉神迷的酒,这里的最高境界就是惊艳四座。 如果说城隍庙是在今世生活中保留原义之地,新天地就是已经置换了地理意义的都市现代化产品。它的现实面由精雕细琢近乎神经质的美女,法国的乐美颂,香港的彩蝶轩,顺着拉丁音乐爬行在妖娆路人身上的中外合资目光,粉饰一新的石库门外墙组成。它的过去面是堆满杂物的楼道,摇晃的地板,光线暗淡的客厅,局促的亭子间,挺不起腰的三层阁。时间粉饰了一切。历史杂音也渐行渐远。 历史在苏州河停留。 鱼龙混杂的苏州河。有了艺术家,工作室,画廊,时髦商店,那些来自底层的民工,废弃的仓库,废品收购站,就平添出抒情气氛出来。民间的日常生活,多么随便。不消分秒必争,也拿得到自由自在潇洒浪漫。还有不再发臭的河水,它既能在娄铧的电影里风光一时,就能在艺术家那里风光一世。最后还是开发商比艺术家更利于城市建设,正在扩大的绿化面积点燃了人们的买房热情,艺术家和画廊就得把秋天赋予的忧愁一同从这里搬走。没有什么可以永驻,人们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苏州河。 踏着这条路的地气,想起了故乡南岸的临江街道。城市的很多东西其实可以互换,地名如此,地形如此,人情世故粗略地也可以将就。即使人面桃花不再,努力一下,也能找到替代的文件,只是生活应该扎根下去还是随意而安,这问题问到众人心烦。密斯张说还不如顺其自然算了。我说想得到美。她说放心,人活不到那样清醒就差不多了。我说那可不一定。苏州河不是用来发人深省的。 百年孤独 多出来的时间里,我又回到南京路的现场,太多的物象冲进了我的眼睛,想像力开始短路。 十里洋场的描述所占据的记忆,拿出哪一条来都显得偏颇。人们说这是一个势力的场所,商场的大小姐会在你进入店门口的刹那审核你从头到脚的价值额度从而决定对你的态度,对我等把商品看成行道树,把过道当人行道散步的人来说,这些规则起不了多大作用。在这个冠冕堂皇的地方,只有视其不存在的人才自在。当然这个说法更接近穷酸腔调,事实是在更多的时间里,我把目光浪费在这条街道的各种人或物的外观上,在高低贵贱香水挥发着挥发过的空气中,与这条著名而又如此狭窄的街道眉来眼去。俗世的生活是这样繁荣和招人喜爱,麦当劳肯德基就是比星巴克哈根达斯泛滥得多。平凡的人们即使中了幸福生活的毒也得回到日复一日的平凡之中。而高雅的生活势不可挡地占据着优势居高不下,想攀越其上的人要拿什么去支付其代价呢?不节制的工作,投靠富人权贵的心机,还是美色的交换价值?还是密斯张说的办公室政治,以及有空间就天杀般占有的冷酷无情?有时候没有豪情壮志的人就是能轻易网络到幸福。哪里都一样。上海这样金贵的地方,并没有疏远这些俗世常规。我努力地在新鲜热烈而陌生的情绪中找寻属于它的元素,夜晚躺在离南京路不远的床上,与它发异梦。 什么是这座城市的真相,我连它的假象都还未看清楚,就赶集一样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厌倦了个人似的小感小觉,却没有别人的感觉可以占用。我只能占用这样的场地,借景说说,即使它是歧途,我也如同造访丁香花园里的老人一样,在里面伸胳膊踢腿,扶栏冥想。历史就算抽象的目的意义吧,人们需要享受的是丁香树,池塘和有氧运动。现实与传说,显贵与庸常,只是我们在有限生命里,对无限可能性的疯狂追求的结果。对已经沉默了的历史,我只能保持同等的沉默,然后拿起相机,瞄准这座城市。 摄即空。 文.摄影/陈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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